上山也跟回家差不多。重要的是在山上可以尋找到自己,尋找到世上真正最好的一切……這體驗豐富而迷人,下了山眼睛亮,心地寬,再看世界就和沒上山的人不一樣了。別人爭的東西,我再不去爭;別人不理會的東西,我能看出它的價值。
珠穆朗瑪,你給了我什麼呢?
第一次進藏去南迦巴瓦峰歸來後,朋友們問我:“你在雪山上,感觸最強烈的、收獲最大的是什麼?”我說:“對人的尊重和熱愛。這是那些登山者和大自然暗示我的。”如今,在珠峰,這種感覺更為強烈。
遠離了親人和朋友之後,看上去離他們遠了,但正是這遙遠,拉近了彼此的距離。這,就是生活的哲學吧。多少人,天天在一起工作,甚至朝夕相處,但不知為什麼,不僅心靈無法溝通,而且冷若路人;不少人都會埋怨世態炎涼,可又有多少人能冷冷靜靜地反思自己曾為他人、為這世界付出了多少愛呢?
雪山,能給你這種反思的勇氣和力量。
在珠峰,當高山反應還沒有過去時,真有一種對世界很冷漠的感覺,那完全是一種病態。但是,活過來,有了人氣兒,馬上就開始分外想人了。想朋友,想親人,甚至想念吵過架的夥伴,覺出自己的自私和霸道。這裏離世界那麼遠,可又那麼近,能聽到好友唱給我的美麗歌聲,甚至能聽到他的呼吸。生活著,多麼美好!人生,是可愛的。從此該珍惜人世間寶貴的一切。
所有登山隊員都是這樣,他們是最熱愛人生的人。
一位登山者的妻子曾對我說:“丈夫一走,我馬上便有一種感覺:嫁給一個登山者,是我一生的錯。你愛山,就和你的山過日子去,別要家要孩子啊!弄得我常常半夜驚醒,成天為他提心吊膽。可他從山裏一回來,一看他被風雪折磨的那個鬼樣子,又馬上感到,這才是屬於我的男人!你說怪不怪?”不怪。
這裏,我想用筆記下幾個山上的“鏡頭”,來回答這位妻子和登山者的親人,還有所有理解、關心他們的人。
3月16日這天,隊員羅申坐臥不寧。我以為他有高山反應,悄悄問他要不要吃藥。他搖搖頭,俯在我耳邊說:“今天是我妻子的生日,真想對她說幾句話,或寫幾個字,但不能……”(大本營有海事衛星,可往全世界打電話,但太貴)羅申,實力最強的羅申,十幾天後上山遇暴風雪凍傷了兩根手指,須馬上返京治療。上車時,他流著淚望著珠峰,車走出很遠了,他仍望著珠峰。我懂,這將是他一生的遺憾……台灣隊員伍玉龍,是台灣玉山公園的巡山員。他和我們藏族隊員一樣,也喜歡吃風幹生肉,所以,他一有空便紮進藏族隊員的帳篷。他在台灣的未婚妻常打來電話。他呢,一聽“小伍,電話!”就光著腳拚命往外跑。於是,誰要和他開玩笑,隻需喊一聲:“小伍,電話!”大家看他慌張跑來的樣子就笑,他卻說:“受這個騙也不錯,起碼聽到時高興!”馬欣祥的女朋友在成都,在拉薩時,到郵局打電話比山上便宜,他就經常去打。有幾次我和一個台灣隊員看到他在電話間裏通話時間太長,竟坐在地上打,就編排他:“打電話打得暈倒在電話間,把電話線打紅了!”上山前,他對我說:“張老師,我隻有一個要求,多發點兒稿,讓她知道我們在山上的消息……”說完,他背起背包向珠峰出發,頭也不回……
炊事員小李,是我們從拉薩部隊借來幫助工作的。他老家在河南農村,上山後,他的妻子正值臨產期。他一忙完,就自言自語:“生哩,生哩,到日子哩。生了個啥?女的?還是‘帶酒壺的’?不知道,真他娘急得慌……”藏族隊員次仁,新婚剛剛七天。
藏族隊員加措說:“我一登山,媽媽就到寺院為我燒香祈禱,這次,她一定又去了。去寺院的路,好遠啊……”
隊長、老登山家曾曙生對我說:“1988年中日尼三國橫跨珠峰後,我回到北京,十歲的兒子到車站來接我。下了車,我就站在他的麵前,可他不理我,急著往車上東張西望。我們在山上幾個月風裏雪裏,臉上裂開了皮,又黑又瘦,胡子拉茬的,他當然認不出我了。可不理我就不理吧,這個小兔崽子,朝著日本隊長齋藤撲過去喊爸爸!我湊近他跺著腳喊道:‘小子,你真長本事了,連爹都認錯啦!哈哈!……’喊完,抱住兒子,我的淚就流下來了。”台灣隊員黃德雄,既是隊員又是《民生報》記者。他顯得比較深沉,暴風雪緊急下撤之夜,他曾在冰雪中凍了整整一夜才摸回來。他說:“我一上山,妻子就說把我丟了;我一下山,她說再把我撿回去。可我感到,在山上可以尋找到自己,尋找到世上真正最好的一切……這體驗豐富而迷人,下了山眼睛亮,心地寬,再看世界就和沒上山的人不一樣了。別人爭的東西,我再不去爭;別人不理會的東西,我能看出它的價值。”隊員們相互之間的友愛,也是純真的。台灣隊員伍玉龍和藏族隊員幾乎成了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