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牧塵渾身無力的靠近過去,整個人好像靈魂出竅一般,連周圍的響動和嘈雜都聽不清了。
蔣千學靜靜的躺在病床上,蒼老的容顏看不出一絲生氣,染上白霜的發絲,淩亂的貼在滲著虛汗的額頭上,整個人說不出的潦倒破敗。
站在床邊的蔣牧塵忽然重重跪下去,顫著手指覆上他粗糙的手背,眸中思緒萬千。
從前保養得極好的皮膚,如今枯瘦如柴,布滿了大片的老年斑。插滿全身的管子,蛛網一般從病床延伸到兩旁的監測儀器,哪裏還有曾經的商界大佬模樣,隻是活脫脫一個病態盡顯的老人家。
這個人是自己的父親,養育了自己幾十年的父親!十歲之後他幾乎沒有觸碰過父親的手,現在撫摸著,心口的位置仿佛堵著一團棉花,悶得他四肢百骸都跟著疼。
搶救室裏靜悄悄的,幾位醫生早在蔣牧塵進來,就疲憊的退了出去,空餘滿屋子刺鼻的藥水的味,和揮之不去的血腥味。
病床上的蔣千學緊閉著眼皮,呼吸淺的幾乎感受不到,就在蔣牧塵以為他已經昏死過去,卻聽他再次開口,嗓音裏有欣喜、痛苦,還有難言的落寞:“你哥他還……還活著,活著……”
蔣牧塵輕輕地點了下頭,啞著嗓子從喉嚨裏擠出一聲“爸”,剩下所有怨恨、自責都化成了無言的沉默。
蔣千學出的氣比進的氣還多,良久才艱難的扯開嘴角,渾濁的雙眸漸漸變得濕潤,如久旱的荒原迎來甘霖般,熠熠發亮。枯幹的麵龐,亦因此多了些許生氣。
蔣牧塵別過臉,太陽穴突突的跳著,無數衝到嘴邊的話,輾轉唇舌後又生生咽下。在即將來臨的死亡麵前,一切的言語,都顯得如此的蒼白無力。
空氣再度靜默,房中除去儀器發出的滴答聲,隻有他們父子兩一輕一重的呼吸氣流流動。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分鍾,也許不過數秒,蔣千學的手費力的動了下。
蔣牧塵條件反射的將他的手握緊,眼睛裏仿佛有什麼東西流出,那麼陌生,卻又那麼的溫熱。
“對……對不起……”蔣千學每說一個字,都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曾經睿智精明的眼眸,晦澀又暗沉。他顫巍巍的抬起手,似乎想要抓住些什麼,最終頹然落下。
蔣牧塵心髒一陣陣抽緊,隱忍著胸中翻湧的情緒,雙手顫抖著將他的手捧進掌心,澀澀出聲:“我不怪你……”
蔣千學的嘴唇微微動了動,緩緩的一點一點張開,良久才吐出不甚清晰的一個字:“好……”說完,他微笑著注視著蔣牧塵逐漸清晰的麵龐,眼皮一點點閉緊。
“爸……醫生!”蔣牧塵忽然嗓音發顫,用力搖了搖病床上安睡的蔣千學:“爸……你回答我!回答我!”
蔣千學病一臉安詳的躺著,完全就是沉睡中的模樣,唇角隱約帶著釋然的笑意。蔣牧塵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幹幹淨淨,連唇色都變得淺淡發白,黑眸劇烈緊縮著。
下一瞬,他霍然站起身撐扶著床杆,顫抖伸出手去探鼻息。
一探之下,他的臉色再次巨變,幾乎能聽到自己急速跳動的心跳聲,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啞的厲害,好像被砂礫碾壓過一般:“醫生!”
守在隔壁休息室的數名醫生,有條不紊的衝進來,第一時間進行搶救。蔣牧塵後背貼著冰涼的隔牆,身體不受控製的一點點滑下去,臉色瞬間陰鷙駭人,眼底聚滿了狂風暴雨。
“蔣先生,很抱歉。我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隨著一聲聲監測儀器發出的警報,醫生的話仿佛近在耳邊,卻又悠遠如天涯海角。
蔣牧塵眼睜睜看著那條白色被單,慢慢遮擋住蔣千學安詳的麵容,他緊合的眉眼也漸漸消失在眼前。他心裏有說不出的恨意蔓延著。
醫生似乎被他的樣子嚇到,再次小心詢問:“是否立刻通知殯儀館。”
艱難斂去恨意,蔣牧塵木然的點了點頭,攥成拳頭的手也漸漸鬆開。
走出搶救室,帶著寒意的風瞬間刮到臉上。他渾然不覺的站在門前,目光模糊的望著神色晦暗的簡雲裳,慢慢移到沈如眉身上,嗓音發顫:“他去了。”
簡雲裳和沈如眉齊齊抬頭,不敢置信的圍過去,一左一右攙住他的胳膊。
“能見上你一麵,他應該走得很安心。”沈如眉的嗓音輕輕的,確如重錘一般,狠狠敲在蔣牧塵的心頭。
他抿著蒼白的唇,機械的點了點頭,伸手握住簡雲裳冰涼的小手,轉身朝鍾長儒說:“鍾叔,你和我爸也算相識一場,就麻煩你幫忙送他去殯儀館。”
鍾長儒看著極力隱忍情緒的蔣牧塵,想說些什麼,最終卻什麼都沒說,隻是微微頷首。
幾分鍾後,醫生從搶救室中出來,簡單說了遺體運送的規矩,複又悄無聲息的離開。蔣牧塵失魂落魄的等著遺體退出來,沉默牽起簡雲裳的手,一步一步跟在後麵。
目送運送遺體的車子離開,簡雲裳感覺到他的手抖得厲害,心髒被他的樣子扯得生疼,顫聲輕喚:“牧塵,我們先回家。”
蔣牧塵眼神空洞的回過頭,深深凝視著她緊張的容顏,手上的力道一緊再緊,麻木的將她攬到自己懷裏,遲疑抬腳邁開步子:“我們回家。”
回到車上,他疲憊的歪到簡雲裳懷裏,劍眉深深的擰成一個川字。司機回頭看了一眼,歎著氣打火發動引擎。
“牧塵……”簡雲裳低低的呼喚著,調整了下姿勢,雙手抱住他的頭:“你好好休息一下,到家我叫你。”
蔣牧塵沒有說話,隻是顫抖著環住她的腰,想要汲取更多的溫暖。
簡雲裳摩挲著他冰涼的臉頰,胸口仿佛被什麼東西堵滿,卻又一下子散開,鼻尖全是澀澀的酸意。
比起和沈如眉相處融洽的婆媳之情,蔣千學對她來說,就隻是蔣牧塵的父親,以及名義上的公公。從結婚之初,蔣千學對她的不喜,就從來不做絲毫掩飾。
她深知,而且不在意。隻是後來,她淪陷在蔣牧塵的寵溺中,不知不覺愛上他,才想試圖改善關係。奈何彼時,他們父子之間的關係,已經是水火不容。
想到這,她無聲的苦笑了下,拿出手機通知沁梅園中的一幹人,他們晚上不回去。至於蔣千學的情況,她隻字不提。
京都的夜繁華如昔,黑色的勞斯萊斯亮如明鏡的車身,穿過夜色,靜靜反射著光怪陸離的霓虹。濃墨一樣的天上,連一絲星光都不曾出現。
夜已經很深,但對於蔣牧塵和簡雲裳而言。這個靜謐的夜晚,注定無眠……
一路上兩人都沒說話,交纏的雙手卻始終沒有分開過。漫長的沉默中,車子踏著冰凍的夜色,回到了曾經的顧家別院,如今的雲裳小築。還是簡雲裳曾經住過的那間臥室,裏麵依舊保持者原來的模樣。
兩人進到房裏,一言不發的依偎坐到窗前的躺椅上。
窗外一片白色,幹淨剔透得纖塵不染。寒風吹過,光禿禿的的樹枝隨風擺動,不斷投下婆娑的暗影。
或許是黑夜賦予了人性脆弱的借口,又或許是蔣牧塵一直偽裝得極好,他甚少在簡雲裳麵前,提到兒時的事情。即使是蔣千學和沈如眉離婚那會,他也僅僅是作為一個旁觀者,對此不予置評。
“雲裳,你知道嗎。我還小的時候,經常騎在他的脖子上玩耍。媽每次說他慣著我,他總是嘿嘿笑著,說再過幾年想抱也抱不動了,趁著還能慣的時候使勁慣。後來,那個人突然出現在宋家,他就很少陪我玩了,從此對我的要求格外嚴厲。”蔣牧塵舔了舔幹澀的嘴唇,自嘲道:“每次他朝我發脾氣,我以為自己做的不夠好,就特別努力的想要完成他布置給我任務。”
簡雲裳喉嚨發澀,卻不知如何安慰,隻得緊緊的抓住他的手,不留一絲縫隙。如果可以,她寧願時光,永遠停在出門前的那一刻。
蔣牧塵的聲音輕輕的,但又平淡的好似在說一件,與自己不相幹的事:“直到有一天,宋伯伯把那個人帶來。我站在書房的窗戶後麵,看著他將那人舉上肩膀,像我從前一樣騎在他的脖子上,開心的滿院子跑,我好嫉妒。他曾經說那裏是我的專屬位置,可是他一點都不吝嗇的給了那個人,還給了我許久不曾見過的和藹笑容。”
“都過去了……”簡雲裳心疼的親吻著他的手背,曾經在她心中無所不能的男人,此時此刻竟脆弱得像個孩子,怎叫她不心酸。
“就像你說過的,有些事過不去。因為他是我的爸爸,我喊了三十幾年的爸爸,生我養我的爸爸。”蔣牧塵的語氣倏然拔高:“我那麼愛他,那麼崇拜他,一直把他當做英雄一般,努力學習努力學會管理牧天,努力成為他的樣子。可是有一天,我意外發現了他的秘密,突然覺得整個天空都坍塌了一般。”
簡雲裳聽得心裏一緊,禁不住呢喃:“牧塵,我們到床上躺著說好不好,寶寶又踢我了……”
蔣牧塵黯淡的眸底閃過一抹亮色,轉瞬即逝。他無意識的點了點頭,乖覺的任由她牽著離開躺椅,任由她幫退去外衣,安靜躺到床上。
大概是壓抑太久,蔣千學的離開,好似長堤決口,忍不住將所有的情緒宣泄出來。沙啞低沉的聲線,娓娓述說著那些被刻意塵封的往事。
從兒時初見宋青山,到少年發現父親的秘密,再到往後的無數年隱瞞母親的愧疚。每一件事都說的及其詳細,及其的清晰,好似那些時光裏,隻有這幾件事深刻腦海,融入骨髓。
簡雲裳安靜的聽著,不時親吻他逐漸變得溫熱的手背,極力做好合格的傾聽者。從得知宋青山的確切身份開始,他的眉宇間就始終盤旋著不易覺察的愁思。
她身為他的妻,又如何不知。然而他將這些細微的負麵情緒,藏得嚴嚴實實,輕易不肯泄露分毫。卻沒想到,蔣千學的故去,會成為他敞開心扉的突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