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的夏天和上海一樣,熱的歇斯底裏。
工作日晚上七點多的遊泳中心,客人三三兩兩,隻剩下劃水的聲音回蕩在偌大的空間裏。
路鋆整個人浸在泳池裏,不舍得上岸,腦袋搭在水池邊,呆呆地望著高高懸掛的白色吊頂。唐灝又遊了兩個來回,像條魚一般,靈活地從水下麵鑽出來,用手抹了一把臉,也靠到池邊。
兩個人最近一起在做一個遊輪項目,改了不知幾個版本的軟文,客戶就是不滿意,剛剛修改完的第七份稿件在兩個小時之前再一次被打回來。稿子是唐灝寫的,收到客戶要求回爐重造的郵件,他隻是打著哈欠伸了一個懶腰,然後就拖著路鋆來公司附近的這家健身中心遊泳,說什麼要到水裏來尋找遊輪靈感。
“怎麼樣?”
唐灝知道路鋆在問他軟文的事,可他不急不慢地抬頭,慢悠悠地說著:“……餓了,去吃煲仔飯吧。”
路鋆瞥了他一眼,心裏腹誹了兩句便一起上岸。
兩個人吃過飯,又打包了一份魚蛋,這才慢吞吞回到辦公室繼續加班。
晚上九點的辦公室,留下加班的同事已經所剩無幾。唐灝兩腿誇張地翹在桌上,嘴裏咬著串魚蛋的竹簽,若有所思地開始構思——這是他喜歡的工作節奏,路鋆已經習慣了他的步調:覺得餓了就先去吃飯,覺得累了就先來遊一場泳,管他工作還剩多少,他總能在deadline之前加急馬力,妥善處理好。他就是這麼直接,沒有任何迂回,如此的瀟灑與坦率,一丁點兒都不虧待自己。
在香港的這兩年裏,路鋆目睹唐灝畢業轉正,然後正式成為自己工作上的拍檔。
他很喜歡吃公司樓下賣的魚蛋,在一起加班的次數多了,路鋆偶爾也會吃。他曾試過這家的包心牛肉丸,最後失望地發現遠遠不及上海的好吃。
晚上十一點,唐灝把完成的軟文發到路鋆的工作郵箱,又抄送給已經下班了的Mandy。如今她有了四個月的身孕,每天準時上下班,一旦遇上什麼緊急的案子,就交給路鋆來跟。
重新改過的稿子,路鋆又一字一句地看過,然後再發給客戶。等唐灝喝光了茶水間冰箱裏的最後一瓶烏龍茶,兩人關機下班。
前台早已下班,大堂除了常年不熄的節能燈還明晃晃的亮著,空空蕩蕩不見人影。
唐灝一邊打哈欠一邊感慨,項目一個不少地擺在那裏,Mandy這次居然說不管就不管,原來女強人也有甘心為愛洗手煲湯羹的一天。
看著電梯門在眼前打開,兩人一前一後進去,路鋆這才不輕不慢地附和道:“很奇怪麼,人是會變的。”
就像他自己。
他以前從來不知道原來自己這麼偏執,自從做了公關這一行,不論是工作還是生活,自己對細節的苛求幾乎到了病態的程度。譬如所有的coverage
report,一律都要用Corbel,標題12號字粗體,正文則是11號;又譬如給特定的客戶做的報告,所有的格式要做成一模一樣的排版,連顏色都要用和客戶LOGO主題色相近的色係,就好比他忍受不了新實習生將星八克的周報做成粉嫩的紅色係。路鋆現在好像能夠理解,剛入職的時候,為什麼有人說Mandy的強迫症嚴重到隻要看到不協調的褲子和鞋,就能把人罵回去。
從前很多東西得過且過,凡事都抱著隨緣的態度一路徜徉,放到現在再看,都是萬萬不行的。或許真的要感激Mandy,因為這個女人教會他要拿出自己最認真的一麵來對待工作。盡人事,聽天命——要講的道理其實都在前半句。
Mandy沒有講錯的另外一點,是香港的光怪陸離的確吸引著路鋆。這個城市沒有大多人想象的那麼完美,但也不乏生活樂趣,但他已經很少再和唐灝一起去喝酒了。
二零零八年的夏天,他在醫院度過了二十六年中最糟糕的一個生日。
過去幾年裏對酒精的過分依賴最後全部化作報應,終於明白什麼叫不是不報,時候未到。路鋆靠在素白的病床床頭,回憶著剛才醫生板著臉講的醫囑:“如果你還不想讓你的胃這麼早穿孔,就不要再碰酒精。另外,還要配合規律的飲食和生活作息……”
這唯一一個留院觀察的晚上,他半夜睡不著,滿鼻子都是醫藥酒精的味道。拿手機上網,果不其然看到一封新郵件。點開來看,還是那個人,那句話。一點都不意外。
路鋆放下手機,閉上眼睡。
兩年間,他們並沒有徹底切斷聯係。生日的時候,還是會收到對方的祝福。他們一個生在夏天,一個生在冬天,而兩年裏所有的聯係,也僅僅是這兩來兩回,一模一樣的四句“生日快樂”,了無新意。想要說些其他的什麼,卻發現根本無從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