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濤畫語錄》
石濤
“太古無法,太樸不散,太樸一散而法立矣。法於何立,立於一畫。一畫者,眾有之本,萬象之根;見用於神,藏用於人,而世人不知,所以一畫之法,乃自我立。立一畫之法者,蓋以無法生有法,以有法貫眾法也。”
“所以有是法不能了者,反為法障之也。古今法障不了,由一畫之理不明。一畫明,則障不在目而畫可從心。畫從心而障自遠矣。”
“夫畫者,形天地萬物者也。”
“是一畫者,非無限而限之也,非有法而限之也,法無障,障無法。法自畫生,自畫退。法障不參,而乾旋坤旋之義得矣,畫道彰矣,一畫了矣。”
“古人有有筆有墨者,亦有有筆無墨者,亦有有墨無筆者;非山川之限於一偏,而人之賦受不齊也。墨之濺筆也以靈,筆之運墨也以神。墨非蒙養不靈,筆非生活不神。能受蒙養之靈而不解生活之神,是有墨無筆也。能受生活之神而不變蒙養之靈,是有筆無墨也。”
“得筆墨之會,解氤氳之分,作辟渾沌手,傳諸古今,自成一家,是皆智得之也。不可雕鑿,不可板腐,不可沉泥,不可牽連,不可脫節,不可無理。”
“得乾坤之理者,山川之質也。得筆墨之法者,山川之飾也。”
“古之人寄與於筆墨,假道於山川,不化而應化,無為而有為。”
“山川脫胎於予也,予脫胎於山川也。搜盡奇峰打草稿也,山川與予神遇而跡化也,所以終歸之於大滌也。”
“縱使筆不筆,墨不墨,畫不畫,自有我在,蓋以運夫墨,非墨運也。操夫筆,非筆操也,脫夫胎,非脫胎也。”
“愚者與俗同譏,愚不蒙則智,俗不賤則清。俗因愚受,愚因蒙昧。故至今不能不達,不能不明。達則變,明則化。受事則無形,治形則無跡。運墨如已成,操墨如無為。”
石濤,清初著名畫家,原名朱若極,小字阿長。廣西全州人。根據一般的資料記載,石濤生於1641年,卒於1718年。但同時也有學者提出不同的意見,石濤應是1630年生人。猜測的依據是,石濤是明靖江王朱讚儀的後裔,為了躲避清王朝對明代皇族後裔的殺光政策,他隱瞞了自己真正的生年。石濤少年時削發為僧,法名元濟,又名原濟,號石濤。石濤的名號極多,有小乘客、枝下人濟、阿長、枝下叟、苦瓜和尚、大滌子、零丁老人等大約30個。石濤在中國繪畫史上,有著十分重要的地位,是明末清初名噪一時的“四僧”之一,也是當時革新派的代表之一。石濤主張“筆墨當隨時代”、“我自用我法”,他的皴法非常靈活,可謂是“筆之於皴也,開生麵也”。他的“一畫法”美學體係,於後世的山水畫創作乃至整個中國畫壇,都產生了重大的影響。不僅如此,石濤還是“黃山派”的創始人,他的很多山水作品都是深入黃山觀察寫生得來,被讚譽“得黃山之靈”。在文學詩詞領域也有極高的造詣。石濤一生的作品很多,如:《鬆鶴圖》、《山水》、《梅蘭竹菊芭蕉芙蓉通景》、《疏竹幽蘭圖》、《山居論道》、《西樓自壽軸》、《蘭竹圖》、《喬鬆圖》、《山水冊》等。
石濤號稱出生於帝王胄裔,明亡之時他不過是三歲小孩,他的出家更多的隻是一種政治姿態,這與漸江(弘仁)的“受性偏孤”是不同的,石濤的出家,充滿了不甘安定的因素,因而他身處佛門卻心向紅塵。石濤、八大山人、髡殘和弘仁皆為僧侶,故名四僧。四僧出家的原因,心態都各有不同。從表麵上看,在四位畫僧中,漸江要算是一個出家後與前世脫離得最徹底的人了。他不像八大山人那樣,出家後仍然悲憤難抑到幾近精神失常的地步,也不像石濤那樣身為世外人卻熱衷於社會的交往聯絡(接駕康熙,巴結權貴等)。他出家後,每日掛瓢曳杖,芒鞋羈旅,或長日靜坐空潭,或月夜孤嘯危岫,儼然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絲毫塵世不相關”的世外高人了。
而石濤在康熙南巡時,曾兩次接駕,並三呼萬歲,並且主動進京結交達官顯貴,企圖出人頭地,但權貴們僅把他當作一名會畫畫的和尚而已,並未與之計較,故而功敗垂成。因此他是在清高自許與不甘寂寞之間矛盾地度過了一生,好在他聰明絕頂,巧妙地把這種矛盾發泄到他的畫作之中,所以他的作品縱橫排闥、閃轉騰挪,充滿了動感與張力,這也正是他異於常人的高明之處。
《石濤畫語錄》也稱《畫語錄》,全書共有十八章,其中闡明了石濤創作山水畫的立法原則,並對繪畫的筆墨運用規律,氣韻與格調的營造也做了充分深刻的論述。全書從始到末都貫穿著作者“一畫”的美學思想。“一畫者,眾有之本,萬象之根”,說的是“一畫”,是“眾有之本,萬象之根”,從此可以生出許多法,畫出許多畫來。因此,“立一畫之法者,蓋以無法生有法,以有法貫眾法也。”從這一筆一畫中,就可以從無到有,從無法到有法,這樣便可以融會貫通,產生各種規律和法則來了。本書還闡述了山水畫創作與自然的關係,強調山水畫創作應當立足於自然,來源於自然,這種藝術源於現實而高於現實,主張“搜盡奇峰打草稿”,“借古以開今”,反對“泥古不化”的心物辯證統一的美學理念,對近現代繪畫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這部分思想和主張,也正是我們應該虛心學習用以指導創作實踐以及工作和生活的。
石濤作為黃山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寫下了這本《畫語錄》。可見,這本著作除了提出石濤本人對書畫筆墨的見解,還有很多是來自自己成功的創作經驗。如書中石濤對於寫生的重視和見解,不論是學習繪畫的人還是從事其他行業的人,都應該讀一讀,學一學。許多學者的研究表明,因為石濤是僧侶出身,所以這本著作有著不少佛學思想和道家思想。雖說如果懂得一點相關的知識會更容易理解書中的觀點,但我覺得廣大讀者卻不必望而卻步,《畫語錄》不管從哪個角度來閱讀,都有它的現實意義,就算是當作一般的文言文書籍來看,也一定會有不少的收獲。
《畫語錄》一共有十八章:其中一畫章第一,主要是論述了石濤他自己一個非常重要的觀點,一畫論。這個觀點也是中國畫發展史上的一個重要理論。在了法章第二、變化章第三、尊受章第四等章節中,主要論述了中國畫章法和師古法、師造化等方麵的觀點。關於山水畫的筆墨技法,則是從筆墨章第五、運腕章第六、氤氳章第七、皴法章第九等章節進行了詳細的說明。此外還有從不同的對象如山川、林木等出發,簡述了石濤自己在創作山水畫過程中的見解和經驗,這些分別在山川章第八、境界章第十、蹊徑章第十一、林木章第十二、海濤章第十三等章節中可以讀到。餘下的四時章第十四、遠塵章第十五、脫俗章第十六、兼字章第十七和資任章第十八則是一些作為畫家,對自身的修養、智慧等方麵的論述,也就是人與自然、人與畫的關係的討論。
可以說,《畫語錄》不僅可以作為一本山水畫技法和中國畫理論的專著來學習,還可以作為一本富含哲學思想的讀物來閱讀。
中國畫講究“通意”,與西洋畫種不同的是,比起對自然形態的描繪,中國畫更重視“筆”、“墨”、“氣韻”的表現,追求作者麵對自然環境時所生之意境,此情此景皆躍於紙上,筆墨情趣則更添姿彩,充分體現了中華民族的哲學觀和審美觀。
中國畫雖然也講究“形神兼備”但是相對於西方繪畫的寫實描繪,卻顯得更加的“寫意”。西方繪畫講究體麵關係、素描關係、透視規律和光影關係,而中國畫卻更重視對線條的運用,對水墨的渲染,對靈氣和神韻的表現。所以就畫麵本身而言,我們會覺得中國畫帶有更多的主觀意識。麵對這樣的繪畫作品,有沒有一種或幾種比較客觀的標準去評價它的好壞呢?還是說,既然是主觀意識占主導的作品,隻能“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呢?其實不然,早在南齊時期,著名畫家謝赫就在他的著作《畫品》中,提出了一個初步完備的繪畫理論體係框架。這就是“六法論”。它為美術作品的品評提供了重要標準和美學依據。而在石濤的這本《畫語錄》當中,也圍繞如何創作美術作品(以山水畫為主),如何品評美術作品這個論題,做出了自己的闡述。
石濤的《畫語錄》既是用文言寫成,又有許多道與佛的思想滲透其中,因此被公認為非常難讀的一本。對於石濤的佛學思想,也有學者提出過不同看法。雖然石濤自幼就出家,但那並不是他自己所願,隻是因為當時政治所迫不得已而為之。而且在成年以後,隻要遇到有利於他自己在政治上能得一官半職或得到皇帝、貴族們賞識的機會,石濤是沒有猶豫的。從這些可以推測,石濤並沒有從根本上清淨六根,皈依佛門。這樣的一個人,怎麼會在自己的論著中處處流露出佛學思想呢?石濤的《畫語錄》更多的是道家的思想在影響著他。但不管如何,石濤的畫論對於後世有著巨大的影響,而且至今還有著不過時、與時俱進的閃光點,所以後人對本書的研究可以說是不曾停止過。作為當代的領導幹部,無論是要提高中國畫理論知識修養,還是提高實踐技能水平,都應當好好地研讀此書。
“一畫”論,是本書的核心理論,也是石濤繪畫理論的核心,並且也是讀《畫語錄》的一個難點。石濤繪畫理論中的“一畫”到底指的是什麼?這是我們首先要弄清的,也是讀此書要邁過的第一個坎。開篇的第一章,石濤就寫道“太古無法,太樸不散,太樸一散而法立矣。法於何立,立於一畫。一畫者,眾有之本,萬象之根;見用於神,藏用於人,而世人不知,所以一畫之法,乃自我立。立一畫之法者,蓋以無法生有法,以有法貫眾法也”,確立了他的“一畫”論。這段話的意思,我們可以理解為:原來這個世界上是沒有法則的,所有的事物都混沌不清,這些混沌的事物一旦被理清關係,法則就建立起來了。那麼繪畫的法,立於何處呢?就在一畫中。一畫,是世間萬物的根本,不管是人還是神,這些根本其實就存在於他們身邊,隻是他們沒有發覺而已,所以,我發現了,這一畫法,就是我創立的。有了一畫法,就可以從無到有,從無法到有法,這樣便可以融會貫通,產生各種規律和法則來了。石濤認為,世界是從無法到有法的,人類對世界的認識也是從無到有發展著的,而“一畫”代表了萬物的根本,貫穿在其他一切法則之中。
下麵我們先要了解在《畫語錄》中石濤用“一畫”來指代過哪些含義,在此給出筆者所理解到的幾個含義:
(1)在第一章中提出,“一畫”是萬物的根本,從無到有,到發展,變法,都是從“一畫”開始的。
(2)“一畫”還代表了主觀與客觀相結合的繪畫根本法則,他認為繪畫應該在深入研究客觀存在的基礎上結合自己的感受,才能惟妙惟肖地加以表現,才能體現“一畫”的偉大作用。
(3)在第二章了法章中,“一畫”還用來指代“筆墨”。
(4)在第九章皴法章中,“一畫”還表示某種畫法或筆法等。
縱而觀之,我們發現,石濤所提的“一畫”是辯證統一的理論,“一畫”可以是宏觀的,大到宇宙的萬事萬物,“一畫”也可以是微觀的,小到畫麵的一筆一墨,“一畫”既是自然,又是畫家的主觀意識。
石濤是主張“夫畫者,形天地萬物者也”的,但同時他也強調“我之為我,自有我在”。這也是一個辯證的表現。他認為,應該重視畫家的個性和自我,重視個人的繪畫風格,但這並不是無對象繪畫論和自我表現論,畫家的個性和個人風格,應當是建立在描繪自然客觀存在的基礎之上的。“形天地萬物”和“我之為我,自有我在”不是背道而馳的,而是一種密切的相生的聯係。除此之外,在其他章節裏,也能體會得到石濤這個“形天地萬物”的主張。如在了法章中提到的“舍筆墨其何以形之哉”,變化章中說“借筆墨以寫天地萬物”都說明了除強調個性和別具一格的畫風,石濤還深知筆墨的重要性,而最終也是為了說明借筆墨來表現天地萬物這一思想。
反過來,我們再回頭看一畫章第一的“夫畫者,從於心者也”也就不難理解了。畫家,要遵從自己的內心感受去畫畫,去表現自己的個性和風格,但是必須有一個前提,那就是畫家首先要能夠用筆墨準確地描繪出天地萬物的形態。這兩者相輔相成,相依而生。有人說,石濤是一個唯心論者,作畫以“我”為中心。其實這是不對的。石濤所達到的“不法而法”的境界,難道不是因為“搜盡奇峰打草稿”而達到的嗎?用心去觀察大自然,認識大自然,描繪大自然,把天地萬物的形態熟記於心,下筆便能揮灑自如,在這種情況下,要把心裏的所思所想寄托在畫上,形與神、筆與墨融為一體,不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嗎?這怎麼能說石濤唯心呢?
再來看“一畫”論中石濤對筆墨表現手段的理解。氤氳章第七,是專門論述筆墨的章節。“筆與墨會,是為氤氳。氤氳不分,是為渾沌,辟混沌者,舍一畫而誰耶?”作畫不外乎是運用筆墨,來達到渾然一體的理想狀態。要想辟開筆墨含混不清的局麵,除了“一畫”這個筆墨技法和規律,還有別的東西嗎?在這裏,也提到了“一畫”的概念,從前麵的分析中我們已經得知,“一畫”也指代筆墨和某種技巧或筆法,那怎樣的筆墨能稱其為“一畫”呢?或是說,石濤推崇的是什麼樣的用筆運墨技巧呢?“得筆墨之會,解氤氳之分,作辟渾沌手,傳諸古今,自成一家,是皆智得之也。”可以看出,石濤認為的筆墨相會的氤氳之韻,是一種又合又分,若即若離的美感,如果隻合不分,則會糊成一團,隻分不合則會鬆散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