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印
我時常回頭看我的腳印。
密密的腳印就像是我的一張履曆表,記錄著學步的艱難,和曾經走過的歪歪扭扭的道路。
我是在故鄉的鬆軟的土地上學步的。剛剛學會站立,還沒有來得及邁出第一步便摔倒了。
當我跌倒的時候,忽然感到了母親懷抱的溫暖,以及從泥土中噴發出來的清香--這是多麼好的提醒:在我剛剛學步的時候,在我將要學會遠走高飛的時候,有一個鄉音在耳邊響著:不管走到哪裏,都不要忘記故鄉,都不要忘記土地!後來,我學會了走路,不再輕易摔倒時,我都不時地在泥土上,在草叢裏,在海灘上盡情地打滾--這是母親的懷抱呀!我跨出了第二步、第三步,我和兒時的小夥伴們在田埂小路上飛一樣地賽跑。我們蹦著、眺著,仿佛想要離開這個地球似的。但,我們終於沒有能離開大地母親的撫愛和羈絆……
我從海島平原走到浙江的崇山峻嶺。
我從南方的花苑走進北方的雪地。
有泥土的地方就留下了我的腳印。
泥土--深沉,腳印--纏綿……
泥補、泥補
“泥補、泥補,明年再補”一兒時,當我弄破了手指,鮮血直流時,母親便在地頭抓一撮泥巴往傷口上一按,嘴裏還念著這樣的民謠。也奇怪,血不再流了,過兩天便結疤了。
後來,我從小學老師那裏知道這是不衛生的。泥土裏有很多細菌,傷口感染了會得破傷風。但,母親不信,她說:“吃爛泥,穿爛泥,死了埋爛泥。”老師的話和母親的話同樣有道理。現在,我當然不會用泥巴來補自己的傷口,但,我是深深地愛著泥土的。
在城市裏住久了,總覺得缺少點什麼,想了很久才恍然大悟:哦!已經很久沒有看見田野了!田野就和公園一樣--在我的故鄉,一年四季都要明顯地換上不同的衣裝,並且覼溢著泥土的氣息。
春天的桃花星星點點。
油菜花開的時候,幾裏地一片金黃。
蜜蜂在嗡嗡地飛,孩子在田埂上跑……
農民們幾乎每天都和泥土打交道:翻地、耙地、開溝、灌水、放水……一切的花朵與果實都是從泥土中長出來的。
耕地的時候田野裏就像有一層層湧起的泥土的黑色的波浪,耙地的時候耙得又精又細,那泥末子幾乎跟做元宵湯團的米粉一樣。每天早晨都有老漢在田野裏撿狗屎。
孩子們隨地小便是要受到賁罵的--浪費了肥料,怎麼能肥田?
遠離家門的人回鄉後如果操著滿口的普通話,鄉親們就會在背後議論:“嘿,滿嘴官話,連老土地都忘記了!”假若開口便是鄉音,大爺和大媽會馬上翹起大拇指廣好啊,還是有咱們的泥土味兒!”於是,我努力去寫故鄉,寫泥土,我希望我的詩就像剛剛翻過的土地一樣,有泥土的氣息,有早晨的清新。
我還想過:我的苦悶,我的空虛,大抵也都是遠離了泥土的關係--在鄉親們中間,是從來都感到紮實的。
我年年都盼著回故鄉,回故鄉的路上總是默念著:泥補,泥補,明年再補……
茅屋
在我兒時的記憶中,故鄉有很多的茅屋。
那是用蘆葦作笆牆,用稻草當房頂的小屋。
很少有窗戶,屋頂上有一處“明瓦”--開個小小的天窗,蓋上一塊玻璃。
蘆葦編的笆牆都熏成了黑色--那是燒飯的灶火、煤油燈的燈火熏的。
北風會從笆牆間穿過來,捧著油燈從外屋走向裏屋的幾步路中,燈隨時都會熄滅。
風在外頭會把笆牆上殘存的黃葉吹得和哨子一般尖厲地響--我時常聽著這樣的響聲進入夢鄉。
屋頂很容易漏雨。一到下雨天,屋裏的地上擺滿了大盆、小盆,到處都是叮叮咚咚的聲音--我每每折成紙船,在這樣的盆裏行船……
但,茅屋是溫暖的。
母親煮的熱粥,母親燒的熱湯,多熱啊!母親做的土布衣服,母親補的厚厚的補丁,多熱啊!就連母親的眼淚也是熱的。
為早早地失去了丈夫,她悄悄地流淚為我過年沒有新衣服,她悄悄地流淚。
為兒子從小就撿破爛,她悄悄地流淚。
為接過我撿破爛換回的每一分錢,她悄悄地流淚……
眼淚淌在我的肩上、臂上,淌在我的衣襟上。我仰起了臉--寧願讓母親的眼淚流在我的麵頰上--那也是溫暖的呀!茅屋是我的搖籃,是我的樂園。
茅屋裏有母親的愛,有如豆的燈。
茅屋裏還掛著一張父親的像--但,我總感到陌生,甚至不敢多看一眼。父親的臉色是憂鬱的,額頭上的皺紋很深。他死的時候,我才3個月又12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