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西邊有個很大的水塘,人們叫它慈憫湖,渠裏淌田的剩水都彙聚到這裏,所以這裏經常是水盈盈的、明亮亮的。
水中央的景色是最美的。綠瑩瑩的蘆草亭亭玉立,疏密有致。疏處幾根苗;密處挨挨擠擠的。
湖水不深,愛水的小夥伴們經常在這裏玩水、嬉笑、打鬧。濺起點點水花,驚動得幾隻紅嘴白鴨拍閃著翅膀,在浪花裏疾速地遊向了蘆葦深處。小夥伴們卻對這一幕視而不見,光溜著身子,站在水花裏喊著:“雨!雨!大大的下。精尻子娃娃不害怕。阿斯瑪的雨,大大的下,精尻子娃娃不害怕。”(阿斯瑪是波斯語,意思是天或天空。)
湖的南岸是一個沙丘,新月狀的。沙黃亮亮的像金;細綿綿的像水。手縫裏漏出的沙,像看得見的一縷風。
慈憫湖的西南邊就是一個很大的墳地。不過,它上麵全部被團團簇簇的紅柳蓄滿了,根本不像是埋葬著枯骨的地方。倒像是斜陽裏的雲鋪綴了下來,悠悠蕩蕩的。
慈憫湖的西邊是一個村莊,叫楊樹莊,那裏偉岸筆挺的樹,鑽天似的,遮住了低矮的房子。北邊的麥田綠浪輕輕,一直平鋪到賀蘭山的腳下。
突然,“嚶嚶,嗚嗚”的哭聲從南岸的黃沙裏傳出來。人群都向墳場那邊湧去,白白的像一片片的雲。
走在最前麵的是一群年輕力壯的滿拉,他們抬著長條形的塔卜(屍匣),塔卜上安睡著無常的人,一條潔白的裹單上繡著綠色的經文。兩根長竹竿橫擔在四條肩上,像是抬著一根蘆草或著一擔子清水。他們走路的速度非常快,如疾風一樣。
緊跟在後麵的頭纏太斯塔爾的老阿訇,他目光炯炯有神,麵如光潔的玉,修長的風衣下擺急速地抖動著,腰窩裏緊緊地攥著《古蘭經》。
再後麵是圓頂白帽,長袖風衣,黑蓋頭,白蓋頭,媳婦的白帽、丫頭的絲巾,繩長的辮子,他們都邁著嫋嫋的步子,健步而行,腳下的塵土如水上的薄霧。
嚶嚶的哭聲就是從女人堆裏傳出來的。
有一個女人號啕大哭著,驚動的大家左顧右盼,忘記了這是在送葬的路上,慈憫湖的水看見了這一幕,平靜的臉上也起了皺紋。
勸導的聲音傳過來了:“真主隻是縮短了他的壽命,又沒有中斷你們中任何一個人的給養,更沒有虧枉你們……”
號啕大哭的女人冷靜了許多,嗚咽的聲音猶如吹奏著的哇嗚。
人們都向墳場那邊湧去,每個人的眼睛裏都湧滿了淚水。他們無聲地走著,心卻難以平靜。也許他們在換位思考著,假如死去的人不是他,而是我,我又終歸何處?
火燒雲的紅柳裏多了一大圈白帽,中間平鋪著繡著經文的裹單,裏麵裹著一具屍體。這具屍體很快地入土為安了。
老阿訇打開厚厚的經書,字正腔圓的吟誦著《古蘭經》第114節裏的內容:
“墳墓中的亡者啊,願安拉賜你們平安,你們是前行者,我們將步入你們後塵。我們終要回歸於他……”
阿訇頌經的聲音穿透了墳墓,紅柳、沙坡、蘆草、水波,浸潤了正在戲玩的孩童。他們停止了所有的舉動,像蔥綠的蘆草靜靜地站立在水中央,眼睛凝望著聲音傳過來的方向一動不動。他們浸濕在這原始而又樸素的一切中。鴨子也不敢叫了,白羽毛藏在了綠的蒹葭中。
送葬的場景,嚶嚶的哭聲,天籟之音的誦經聲,還有那清澈見底的慈憫湖,都成了一幅有聲有色的水墨淡畫。兒時的印象就這樣浸透在這一字排開的送葬的場景中。我就浸溶在慈憫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