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走了一整天,他竟沒遇到一件可記載的事,直走得人困馬乏。暮色蒼茫時,望見前方路邊有家客店。我們這位紳士把自己從書上讀到的事物,馬上附加、想像成眼前的事物,把一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客店,當成了有尖塔、吊橋、濠溝的堡壘。
他在客店門口沒有等到想像中的侏儒吹號報信,駑騂難得又急著向馬房跑。恰好一個牧豬人吹起了喚豬的號角,他便確信這就是侏儒見他到來而向城內報信的號角,誌得意滿地衝將過去。
客店門口正站了兩個妓女,他便認定,這是兩位美貌的小姐或者貴婦在堡壘門口閑眺。兩個女人看見這個全身披掛、拿著長槍和盾牌的怪人,大吃一驚,正要躲進店門去。他趕緊掀起硬紙板做成的護眼罩,露出一張幹瘦的、沾滿塵土的臉,斯文和悅地說:
“兩位小姐不用躲避,也不用怕我粗野。我們騎士道中人對誰都不行非禮,何況您兩位一望而知是名門閏秀。”
兩個姑娘被他的裝束和言語逗得止不住地笑,聽到“閨秀”這個與自己的行業太不相稱的稱呼,更是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堂吉訶德都生氣了。他說:
“美人應該舉止安詳,況且為小事大笑也很愚蠢。我不是存心冒犯,隻是一心為您兩位好。”
“美人”們笑得越發厲害,我們這位騎士也越發生氣。這時,店主人出來了。他是個大胖子,性情溫和,見了這個怪人,也和兩個女人一樣想大笑,可又給那一套兵器嚇住了,就先和顏悅色地說:
“紳士先生,如果您想借宿,我們店裏除了沒有床之外,別的都多的是。”
堂吉訶德回答了些諸如“我的服裝是甲胄,我的休息是鬥爭”之類的話。調皮促狹的店主便上來扶住鞍鐙,幫堂吉訶德下馬。我們的紳士從早起到現在還沒吃一口東西呢,卻惦記“一切牲口裏最好的”駑騂難得,要店主加意照料它。店主瞧那馬匹不像它主人所說的那麼好,打個對折還嫌過分,也不多言。兩個姑娘這時已與堂吉訶德言歸於好,正幫他脫卸盔甲。盔甲的脖子以上部分用綠帶子係住,無法解開,她們想幫他割開,可他死不答應,於是頭盔就那樣整夜戴在他腦袋上,滑稽得難以想像。
堂吉訶德把兩位妓女當成高貴女眷,又是吟唱歌謠,又是自報姓名。吃飯時,他戴著頭盔,掀起護眼罩,自己拿了東西送不到嘴裏,得一個姑娘專門喂他。喝酒時,要用一根蘆葦吸。這種種麻煩他都耐心忍受,隻求不要割斷係頭盔的帶子,使他沒了騎士風度。此時,又響起了閹豬人的蘆笛聲,他當這是城堡中在奏樂歡迎他;又把吃的小鱒魚當成大鱒魚、又黑又黴的麵包當成白麵包,把妓女當貴婦,把店主當城堡長官,覺得這番出行大有好處。隻可惜一樁心事未了:還沒封授騎士,沒這個稱號而行俠冒險,未免名不正、言不順。
堂吉訶德心裏有事,草草吃下那簡陋的客飯,就把店主叫到馬房裏,關上門,雙膝跪地對他說:
“英勇的騎士,我求您一件事:這事會增長您的名譽,也是為人類造福,請您惠然垂允;要不然,我就跪在這兒一輩子不起來。”
堂吉訶德又向店主述說自己要做個遊俠騎士周遊世界、拯救苦難的願望,但幹這事先要有個正式封授的騎士頭銜才行。他說今晚自己要在“堡壘”裏的小禮拜堂守夜,看護盔甲,請“長官”明早封他為騎士。
店主早疑心堂吉訶德腦筋有病,聽了此話決計迎合他,借此逗笑取樂。他恭維堂吉訶德相貌堂堂,是個高貴紳士,又說自己也曾幹過遊俠騎士這個光榮的事業。他說自己“堡壘”裏德小禮拜堂拆掉了,新的還沒蓋好;不過據他所知,看守盔甲在哪裏都可以,不妨就在院子裏。
他問清堂吉訶德竟隨身一點兒錢都沒帶,就建議:真正的騎士出門要帶些錢和幹淨襯衣,還有治傷的油膏(荒郊野外與人決鬥總免不了受傷),還要帶個侍從。堂吉訶德答應要一一聽從勸告,起身到院裏看守盔甲。他把一件件盔甲堆在井邊水槽裏,挎著盾牌、長槍,神氣十足地在水槽前來回巡行。
店主把這位瘋病客人的事告訴了所有旅客,大家都跑出來遠遠觀望。天色漸黑,月光皎潔,堂吉訶德還在水槽邊巡行不休。這時,一個住店的騾夫來打水飲他的一群騾子,隻好把水槽裏的盔甲挪開。堂吉訶德大喝道:
“嘿!莽撞的騎士!這副盔甲的主人是帶劍的騎士裏最勇敢的,別碰他的盔甲,不然拿性命來賠償!”
騾夫毫不理會,把盔甲扔得老遠。堂吉訶德抬眼望天,向杜爾西內婭念道:
“我的小姐啊,我這顆向你歸順的心第一次受到侮辱了,我向你求援,請保佑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