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一天天衰敗破落。
一個叫李商隱的讀書人,在荒涼與頹唐裏,與夕陽約會。
他和她四目相對,年久失修的欄杆在風裏欹側,以沉默和暗淡的姿態喋喋不休訴說一個啞謎。
池塘淒淒擠滿了野草,野草和陽光一道枯萎,夕陽給一叢秋草畫眉和塗抹口紅。等夕陽給秋草畫好妝,打扮得妖妖嬈嬈,天地便這樣衰老下去了。
開天辟地的盤古,不辭辛勞的女媧,可知道一板斧一板斧劈出來、一針一線縫補好的天地便這樣無可挽回地腐敗了。
以頭怒觸不周山的共工,矢誌填平大海的精衛,可知他們爭奪的、怨恨的、失去的、嘔心與瀝血的,一塊四四方方的天與地,這宇宙的中央最肥美的國度,最終被夕陽完全踞有。
黃金一樣的夕陽、黃金一樣的傍晚、黃金一樣的昏暗、黃金一樣的鏽斑、黃金一樣的皺紋。
在白發蒼蒼的注視裏多麼華貴、新鮮、刺眼,輝煌的朽木上沒有啄木鳥的利嘴,時光的蛀蟲掏空了天之四維,支撐天地的大柱子,被莊嚴與崇高壓塌了。
夕陽是個年老色衰的女子,此刻濃裝豔抹,臉蛋上堆積厚厚的胭脂,一隻腳卻已經踏進墳墓了。
他們愛得孤單、愛得寂寞,他們的愛多麼深沉,像沉在河底的沙石,漂在水上的陰影,融在泥裏的落花,錘煉秋風的蝴蝶。
李商隱伸出手去,撫摸夕陽憔瘁的臉,在溝壑縱橫的臉上摸索,尋找揚州、蘇州、杭州、塞外……
揚州,花一樣的女人坐在船頭,為了幾個臭錢,被富商大賈輪流包夜。
那個叫楚楚的女孩自盡了。
他哭得很傷心,他本來沒有理由牽衣頓足嚎淘大哭的。他隻見過楚楚一麵,稱讚過楚楚寫的詩,喝過楚楚為他斟的酒,聞過楚楚脖子上的體香。
他們的交情淺得很哪!
那是一個月圓之夜,楚楚問他:“先生,明年的今天月亮還那樣圓嗎?”
他說會的,楚楚不信,楚楚還是個孩子,他好不容易才哄她信了。其實她是半信半疑,這種事情本來就值得懷疑。
他花了錢去當嫖客,結果卻不好意思和楚楚睡覺,因為楚楚太單純了,單純得像他的女兒。他有一種做父親的感覺,然而他當不了楚楚的父親,因為他是一個嫖客,一群嫖客中最純真的一個。
楚楚看見了明年的月亮,並不大並不亮也並不圓,被天狗咬去了一大半。於是楚楚便自盡了,因為天上的那個月亮賊兮兮的著實讓楚楚失望,楚楚還是個孩子,以為自盡便和接客一樣輕鬆平常。
楚楚是投水自盡的,也有人說楚楚失腳掉在水裏。總而言之是死了,也許死比接客還要輕鬆自然,像楚楚這樣的孩子,並不會考慮人生的意義與價值,所以任性地活著,任性地死了。
他並沒有哭的理由,然而他哭了。
因為沒有人哭泣,一個好端端的人死了,卻沒有一個半個的人哭泣,那可是對唐朝的一種侮辱。
所以李商隱哭了,哭得很傷心。
蘇州,有一個相好的青樓女子。
那是一個又黑又醜、年老色衰的女人。彈得一手好琵琶。常彈的是白居易的“琵琶行”,因此被他喚作“琵琶”。
“琵琶”彈琵琶確有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感覺,常勾得他不由自主和他一起吟唱“同是天崖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有時竟至於淚落沾衣。
他指責她:“為何故意彈這種哀怨的曲子,勾人落淚”。
她指了指窗外。
一輪夕陽正看著他們,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他和她,還有夕陽,都紅腫了眼。
琵琶從不問他是誰,他也不問琵琶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