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上海。

7月的傍晚,全中國人都向往的南京路,鹹濕悶熱的空氣絲毫無損於男男女女對於這條街的崇尚與熱情,人流慢吞吞地在街兩邊湧動,外地人東張西望,舉步躊躇,本地人則目光矜持,步態閑散。方布媛和齊小媚手挽著手從著名的女子服裝店“朋街”出來,混在人流裏從東往西遊過去。

穿了西藏路,前麵就是國際飯店。這幢24層大樓在很多年裏都是中國內地的第一高樓,炫耀著上海的繁華與十足的洋味,以及貴族式的驕矜。方布媛和齊小媚在它的對麵駐足,舔著手裏的雪糕,目光散淡地掃視著比剛才明顯鬆散的人流車流。

上海永遠有這麼多的人,挨挨擠擠,有這麼多的商店,幾乎每家商店都有一個老伯伯對著店裏的人流高喊“當心小偷”。方布媛喜歡商店,在上海的商店可以買到當時中國最時新的衣服,比如她手上正拎著的紫色碎花連衣裙,雖然那花去了她整整一個月的飯錢,她還是買下它作為自己大學畢業的紀念品。不過,方布媛並不喜歡上海。在上海她有一種強烈的逼仄感,被擁擠的人群逼迫,被琳琅滿目的商品逼迫,讓她身不由己地想逃離。

“明天,我們要走了。”方布媛神情輕鬆地說出這句話,啜起嘴吸了一口滴滴答答往下流淌的雪糕。齊小媚的眼睛正盯著對麵出入國際飯店的男男女女,他們個個衣冠楚楚,臉上擺出有幸踏入豪華場所的傲人表情。聽到方布媛的話,她轉過頭:“你不留戀上海嗎?一點也不?”

不,我煩這個城市。方布媛想對齊小媚說說自己的感覺,卻被齊小媚誓言般的聲音截斷:“布媛,你聽著,以後我也要過他們那樣的日子,可以自由出入這樣的地方。”

順著齊小媚所指,方布媛看見一對衣著入時的男女正從上海牌小轎車裏出來,挽著手走上國際飯店的弧形台階,消失在旋轉門裏。門口還有幾個盛裝的女子左顧右盼,好像在等什麼人將她們引領進去。

方布媛笑了:“野心勃勃啊!原來你想過這樣的生活!”

方布媛和齊小媚是大學中文係的同學,兩人在一間八個人的宿舍上鋪下鋪地呆了四年。方布媛常常在熄燈後打著手電看書,躲在帳子裏寫日記,齊小媚卻會手拿一本書,對著天花板發呆,半天書還沒翻過一頁。對方布媛和大多數中文係學生一樣的作家夢,齊小媚嗤之以鼻,她說她隻要有份輕鬆的工作,才不要嘔心瀝血地寫字,以免弄得華發早生。她一向成績平平,畢業分配時不知用了什麼法術,竟然如願以償地分到了一個部級機關。

齊小媚長得不算傾國傾城,但有一雙大而亮的眼睛稱得上勾魂攝魄。大學四年,她談過幾次戀愛,但都無疾而終。方布媛幾乎沒見過她有什麼失戀的痛苦,齊小媚對此的解釋是,大學戀愛不過是練練手,當真的話,那還不是害自己。對方布媛的循規蹈矩和清教徒般的生活,齊小媚常常笑她是“冷血動物”,懷疑她是不是根本不會談戀愛。

的確,方布媛在大學裏連一次戀愛也沒談過,她隻是在校園綠如絨毯的大草坪和被稱為“小橋流水”的戀愛聖地上,默默注視一個男生的背影。那個背影看上去頎長而瀟灑,偶爾回頭,眉目分明的臉上有一雙略帶憂鬱的眼睛。這雙眼睛無意中掃向她的時候,方布媛馬上臉紅心跳,慌亂地避開。她在日記裏無數次寫下自己對這雙眼睛隱藏的激情的猜測與幻想。

方布媛酷愛讀小說,尤其是那種男女主人公愛得死去活來、充滿悲劇意味的小說。考試的間隙去資料室捧起一本《收獲》,是她四年大學最享受的歡愉。偶爾她也偷著寫詩,詩中的語句一律帶著憂鬱的感傷。她喜歡那種淡淡的傷感,那種或深或淺的憂鬱感覺。她想象的戀愛中最強烈的激情就是兩個憂鬱的男女熱烈擁吻的一瞬。方布媛覺得自己內心深處的憂鬱便是激情的火種,她渴望有人點燃,比如那個她暗戀的男生。但沒有人在方布媛臉上看到過這種憂鬱的顏色,她給人的感覺是平和,是一池靜水,所以齊小媚會說她是“冷血”。

“冷血”的方布媛還是高傲的,和她的憂鬱一樣,她的高傲也深藏不露,她可以對每一個人真誠地微笑,哪怕她在心裏對這個人不屑一顧。其實她並不鄙視任何人,但也不輕易主動向任何人示好。她是被動的,懷著一份高傲活在自己被動的持守裏。

如果方布媛長得足夠漂亮,那麼,一定會有男生來挑戰她的被動與高傲。但方布媛卻長相平平,僅僅夠得上端莊這個詞。雖然她遺傳了母親白皙光滑的皮膚,不過這樣膚色的女孩在上海的校園裏比比皆是,所以方布媛平凡得像上海到處都種著的梧桐樹上的一片梧桐葉,除了鮮嫩的青綠,毫無引人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