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間吵得令人神經衰弱的賭廳。銀色的彈子在轉動的機器裏嘩嘩作響。濃烈的香煙彌漫著,讓我上氣不接下氣。我下班回家,剛走出車站就看見翔哥等在檢票口。翔哥帶我到這間賭廳。“等一下我們去吃大餐。”翔哥說。
沒有想到翔哥也會來賭廳,我有點兒吃驚。翔哥說去吃大餐,我想翔哥大概是贏了好多錢。“還要賭?”我問翔哥。
“不是我是你。”翔哥微笑著用手指著我。
我對翔哥說:“我長到這麼大,從來都沒有賭過博。我從來也沒有走進過賭廳。”翔哥說:“正因為如此才要你試。賭博這個東西越是生手越是容易贏。”翔哥拿出一張大鈔塞進機器。我按照翔哥說的轉動著機器。不久機器就不動了。一張大鈔全輸掉了。機器的玩法我根本就不記得了,輸掉翔哥對我的期待,我想我應該像一隻不聲不響的苦惱著的貓一樣看著翔哥。翔哥拍了拍我的頭。
翔哥說:“你這個人應該是一生都不會有橫財或者是偏財。你沒有這種運氣。”聚集在機器前,一連幾個小時重複著同一件事不知疲倦,與其說是沒頭與沒完沒了的遊戲不如說是對不可捉摸的命運的迷戀。惡性循環中有百分之一萬分之一甚至是億分之一的奇跡。我不了解賭博,但是這一次賭博令我隱隱感到一絲危險。
這是另外的一種感覺好像我和翔哥的關係。我發現我並不討厭它。
輸掉錢並不令我沮喪。翔哥的結論令我無限悵惘。還有,我想起那一次翔哥帶我去情人旅館的事。翔哥說打Kiss,我以為就是打這種遊戲。有一點兒難為情還有一點兒暗暗湧動的衝動。我想盡快回到四○六號屬於我的那個小房間。翔哥攥著我的手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翔哥帶我走進一家古色古香的兩層小樓。這裏是一家和式餐廳。正門口是一幅景色—人工竹假山。假山下小橋流水。想不到空前絕後的中國古典詩詞會在日本的餐廳裏以視覺再現他們的長生不死。兒時默誦過的詩詞全部一股腦兒地傾泄下來,成為眼前活著的姿態,凝注著雋永與華麗。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
我戚然而說不出話來。
翔哥問我:“你怎麼了?”
“沒什麼。”我說。
我接著說:“這家餐廳裏的這幅佳景是古典的鄉愁。”
說這話的時候,我真的有一點兒哀傷起來。
翔哥說:“你的這個鄉愁的比喻是作家才會有的一種情緒。是多愁善感。”翔哥說得不對。不僅僅是情緒,因為我本來在日本就感到孤僻,而現在我更加想念北京,在北京有大頭和他家裏的幾十隻貓。我突然後悔來日本前為什麼不擁抱一下那幾十隻貓。那些貓在我的心裏忽然變得十分可愛。
翔哥帶我來的這家店是和式的螃蟹專店。
身穿和服的日本女人將我和翔哥引到二樓的一間大屋裏。已經有兩對男女在等著上蟹。
要麼像居酒屋亂糟糟的一大堆人誰也不會注意誰,要麼是單間用不著注意誰。一間大屋裏,三對男女,不多不少正是最感別扭的那個數。
我覺得有一種拘束而不自然。我有一點點兒魂不守舍。
我對翔哥說:“我們可以買酒買菜在家裏吃,在家裏喝的。這種地方連大聲說話都覺得不對勁。”
翔哥說:“我之所以喜歡日本是因為日本人沒有你這種人為的拘束感。好比此刻此地。日本人不會在乎你是什麼關係,不會在乎你叫什麼菜,更加不會在乎你是否會大聲說話。”
翔哥說:“隻要不觸犯到法律你就可以為所欲為,日本是世界上最自由的天堂。”
大屋裏回蕩的是莫紮特。日本人格外偏愛莫紮特,他們認為如果讓小孩子從小就聽莫紮特的話,小孩子很容易成長為天才。電視裏的廣告、餐廳、幼兒園以及商店裏放送的音樂,到處都泛濫著莫紮特。我沒有小孩子所以我對莫紮特沒有期待。我開始學習音樂是多年後為了陪兒子學鋼琴。我彈的第一首鋼琴曲是貝多芬的“致愛麗絲”。音樂對於此時此刻的我來說隻不過是一種被撫摸的感覺。
心痛了,哀傷了,興奮了,快樂了。音樂似物質以各種各樣的形狀來擊打我。音樂有多少個形狀我就會產生多少種心情。我不懂得說明音樂但是我喜歡音樂。我不懂得音樂所以我常常會迷失在音樂裏。
跪不慣日本的榻榻米我很快就覺得腿麻腳也麻了。
我對翔哥說:“這樣跪著不動對於我來說簡直就是在受刑。”
翔哥說:“你可以將腿伸直伸到對麵的我這邊來。”
旋回著莫紮特的樂曲的大屋裏有三對男女。我們互相看得見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