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長突然通知我被調到五樓。
我喜歡四樓的幾個日本女人,我剛剛同她們混熟,我剛剛找到她們年華中最美麗的容顏,我卻不得不與她們說再見。大陸來的我孤單單一個人跑到五樓台灣人的圈子裏,我覺得勢單力薄而不安。海峽兩岸的中國人在日本相會。大陸、台灣與日本,兩岸三地。在富貴閣可以找到曆史投影下的某一小片背景。我小心翼翼,盡量不主動與什麼人說話。但是五樓的領班阿珠和她身邊的一群女孩子,她們充滿好奇心地向我詢問有關大陸的一切。她們用香油、砂糖、辣油和食鹽做菜花泡菜,她們用茶葉煮蛋,味道和我的母親做得一模一樣。她們同我一樣喜歡叉燒肉。她們在家裏做好我沒有吃過的台灣米粉,她們將米粉帶到店裏讓我品嚐。到五樓沒有幾天,我和台灣的一群女孩就好像好了一個世紀。我們姐妹般熟悉了。穿過曆史那條長長的隧道,我們來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我們彼此知道一樣的月光下有一樣的黑頭發和一樣的黃皮膚。穿過那條長長的隧道,我們是一群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的女孩。地球本身就是令牛頓發現了地球引力的那一隻蘋果。地球是圓的,分開了許多年,如今我們握手說相會。“你好。”
五樓的支配人是當初我入店麵接時的部長的兒子。人們稱他橋本。橋本看上去高大英俊並且年輕。有一天橋本突然叫住我,問我是否已經適應五樓的工作,有沒有人故意刁難我。我第一次從正麵看這個高大的男人,我發現橋本的臉白得令人感到虛弱。自這一次對話後,我也與橋本熟悉起來。橋本經常到我們這群女孩子的中間來,客人多的時候還會幫我們端盤子給客人送菜。橋本是溫柔體貼的。阿珠對我說:“秋子,橋本最近格外溫柔,橋本搞不好愛上了你這個新來的女生。”我不相信橋本會如此簡單地愛上我,但是我有一點兒好奇。橋本的身上有一種絕對與他人不同的東西。是什麼東西呢?我覺得我無法找到好的語言來形容。我隻是覺得他很容易令人感到無聊卻又忍不住要發笑。橋本令我想象一棵樹的空洞或者一堵牆壁上潮濕的縫隙,想象空洞和縫隙裏生存的動物,好比蟲子。
好像那一次午休。
橋本與我們這群女孩嘻嘻哈哈地開玩笑。橋本從衣服的口袋裏取出點菜單時使用的小本子。橋本在小本子上畫了一幅畫。
一支箭射中了一顆心髒。是丘比特的箭。
這麼陳舊的手法。丘比特對我來說是十七歲時的一幅畫,是少年之心與少女之心,是一張紙做的模型,早已經破碎了。我忍不住大笑。
橋本不在乎我的笑,橋本接下去在畫的下麵寫下一個數學方式。
1+1=?
橋本說:“秋子,你來算出這個答案。”
我想不出除了2還會有什麼答案。
橋本說:“1+1還有一個答案。”
橋本說:“秋子,你好好想想人類史上的哲學,或者你好好想想我們和我們的父親、母親。”我還是想不通。
橋本做解釋。橋本說:“一個女人加上一個男人是兩個人。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結合會生出一個孩子或者幾個孩子。所以1+1的答案可以是3或者更多。1+1的答案有好多種。”橋本一邊微笑一邊用手指著他自己和我。
所有在場的人都明白橋本的這個數學方式是他在向我求婚。不正經地微笑著的橋本看上去好似開玩笑。接近三十歲的男人用這種方式向一個剛剛認識沒有幾天的人求婚,我覺得是離譜。
橋本的故事屬於他和他父親,屬於兩代人。
帶上夢想乘著船來到那一片空地,他們憑借著菜刀開飯店,他們還憑借著剪刀開裁縫點,他們也用剃頭刀開美容店。他們憑借他們的勤勞將空地變成喧囂的集市。日本人不用專程去中國就可以在他們這裏看到真正的中國人,吃到真正的中國菜,喝到紹興酒。每到周末日本人就會成群結隊或者拉家帶口到倒他們這裏來。多虧了這些日本人,他們很快就摘下了瓜皮帽,他們穿上肩頭皮鞋,在新的集市上蓋滿中國式紅磚綠瓦的小樓,他們將集市建設成街。他們來自於中國,他們說中國話,他們和他們的子孫們將街道充滿,街道被日本人稱為中華街。他們是在日的第一代華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