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罷晚飯後,允真側身在湘妃躺椅上,手裏拿著一卷書慢慢翻看,不經意間,已是看了許久,伴著這一室寧靜,半爐沉香,卻是好一幅賞心悅目的美人春睡圖。
段士章洗浴過後,換過一套石青色窄袖錦袍便服,頭發抹幹後鬆鬆的以同色錦緞紮起,下巴再以剃刀刮得幹幹淨淨。此際看上去,雖是仍帶著些鐵青色胡渣,整個人倒是清爽異常。換下朝服後的段二爺,這不怒而威的氣度雖還在,卻已是多了幾分親近隨和。
他站在湘妃躺椅的後側,不發一語,隻是靜靜的看著這心上的女子,彷如躺在畫卷中,令人迷醉。這多年來的心意漸漸沉澱,竟似成了一種習慣,隻要能看著她,勿論是遠遠的,抑或是如現下這般近在咫尺,似乎已是心滿意足,倘若再要更多的甚麼,則已象是奢求一般。
這貴族世胄出身的英武男子,雖是家教謹嚴端方,但自成年後,還是有過不少女人,實可謂萬花從中過,片葉不沾身。但眼前這位,似乎與她們都有所不同,不同在何處呢?
美貌?即便美如天仙,大明幅員遼闊,卻總還找得到相貌上差強可與之相較的女子。
溫婉?柔情似水的女子已看過甚多了,並無稀奇之處。
賢惠?這京中女子,自四五歲起便精心教養的貴族女子多不勝數。
心誌?一路走來,烈性女子和精明的女人也都見過不少,卻為何並未如這般心動?
罷了,也許這就是老天爺安排下的活對頭,生冤家罷,或許這女子生來就是要以軟生生的刀子折磨自己,把前世欠她的債再一一討回去,甚或是討個一輩子才足夠……他不知曉自己何以如此喜愛這位女子,但他卻明白自己對她的心意,也許,這就足夠了罷。
祖父段毓之親身見過允真之後,曾淡淡的對他說過一句話,“段家若當真能得此女,或可再保三代富貴。”他知道祖父的謹慎持重,也知曉這話內涵義,並未如同字麵般淺顯。這句話,是肯定,是褒獎,也是威壓,實可謂字字千鈞,隻因他明白,祖父還有話未曾說出,那未說出口的話,才是當真的要害。
在祖父和祖母身邊長大的段士章,自幼即被曉諭訓導,勿論何時,家族存續和利害關係都是重中之重,故而在他心底,從來都是以宗族利益為先,若是當真危殆情急,甚而讓他為之身隕,亦是並無不可,即便遠的不說,家中的正室吳氏和貴妾鍾氏,不也是憑祖父之命而先後娶進門的麼?
六年前,大哥士鈞虛歲尚不到三十五,卻蒙恩擢任吏部右侍郎,此後仕途眼見著也是一路青雲,靠的是誰?其時吳氏雖尚未過門,但正是靠著吳氏的叔祖父,前朝閣老吳辰旻大力舉薦而玉成此事。三弟能外放太原府尹,鍾氏的父親,工部尚書鍾天賜也曾在暗中出力不少。這些,都算是自己為段氏所做的罷?
還要如何?允真也須得牽扯進來麼?若是她最終不能為段家所用,又手握段家把柄,該當如何處置?祖父話中未盡之意,段二爺心下明白得很,不,絕不!看著眼前的允真,他的目光越發深沉堅定。
一般沉靜,兩般思量,二人雖是近在眼前,卻誰知君心相隔多遠?
許久之後,段二爺輕輕一笑,允真驀地驚覺,遂是含笑起身。二爺笑道:“允真,這一頁看了那末久,都不曾翻動,莫不是已和這卷書兩情相悅了?”
允真噗嗤一笑,斜了二爺一眼,柔聲說道:“二爺,這世上哪還有人敢和你爭啊?”
段二爺哈哈一笑,旋即說道:“允真知我,其餘萬事皆可放手,我爭的,也唯有這一樣……一邊說著,一邊深深看著允真。
也不知怎地,允真心頭一陣慌亂,她偏過頭,看向窗外茫茫夜色,定了定心神,方才勉強笑著對他說道:“二爺要真是喜歡,那還不容易,這書送與二爺便是……”
段二爺聽聞此語,心下泛起淡淡悵惘,他和她都知曉,他真正想要的,從來不是旁的甚麼。
二爺麵上顏色並無不悅,但允真何等聰慧,自可意會其失落心緒,遂是連忙岔開話題:“二爺,最近少往這邊走動了……”,二爺眼睛一亮:“如何?可是想我想得緊了?”
允真斜斜遞了一個眼風:“……可是公務繁忙?”段二爺眼中掠過一絲黯然,卻仍是朗聲笑道:“天子禁衛,拱護京城,且天下四萬六千錦衣衛盡在我手,自是忙得不可開交。”這錚錚男兒,在自己心儀的女子麵前,卻是半點顏麵也不肯輸卻。此際雖心中失意,麵上卻仍是一副手握重權,睥睨風雲的驕傲模樣。
看著二爺,允真驀地又記起那書房中秘藏著的物件,心中一時酸軟酥麻,象是要化掉一般。
但這短短一兩年間,允真經曆諸多波折,往往來去不容自主,生死常在須臾一念,故而她深深覺著,這世間事,變幻無常,瞬息轉化,隻因這人心,輾轉反複,最是難以猜透,走錯一步,信錯一人,或許此生再也無路回頭,故此上,這看遍了世相人心的女子,又焉敢將自己的真心輕易托付?
允真輕輕咬著下唇,一雙明媚秀目,隻緊緊凝視著段士章,其中似有千言萬語,述之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