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爺細細看著段士章呈上來的賬頁,心中巨震不已,戶部的帳頁他自是認得的,上頭製賬,初核,終審等人的印鑒和簽名他也依稀記得,尤其是謝望直,他的筆跡和印鑒自己更是斷然不會看錯。
這個臣子,曾以清廉持正且精幹勤勉而屢獲拔擢,直至官任戶部左侍郎,其後卻因罔顧聖恩,貪瀆枉法而獲罪,被自己傳旨杖殺於午門,其妻女皆是去籍入妓。對此人,他不是不惋惜的,畢竟是自己一手提拔上來的臣子,知其確是才幹非凡,隻是為了朝政清明,百官廉守,當日才不得不揮淚斬馬謖。
還記得那日朝堂之上,曹勉出列參劾謝望直之時,張相張居正並未為謝望直辯解,但曾提出,將此案轉交三法司查證議處為妥,但其後戶部右侍郎張鳳致卻是慨然出列,指證謝望直貪贓枉法,並取出事先提備的戶部賬冊作為物證,這罪據確鑿之下,人證物證俱實,自己怒火攻心,不可遏止,終致一發不可收拾。
但在怒火退去之後,想著那日謝望直大聲喊冤的情形,萬曆爺心中也隱隱覺著有幾分不妥,倘若曹勉出麵提告,張鳳致其後佐證,那於情於理,張鳳致作為戶部右侍郎,也應該事先跟頂頭上司杜子均報備一下,為何當日杜子均看去卻是初次聽聞此事,顯得訝異不已?
回頭再想想杜子均的表姊寧妃,萬曆爺心中更是疑雲大起,隻因寧妃此前曾在自己身邊,有意無意的提起宮外傳聞,說是謝望直之女,京師第一美人謝允真,是盛名之下,其實難符,其外表雖光鮮,卻還不是靠價值千金的盛妝首飾和精美華服撐起來的?就是這些若有似無的傳聞,讓自己對謝望直的忠直和操守起了疑心,並最終在朝堂上讓謝氏罹致奇禍。
看著手中的兩頁賬冊,聽著段士章小聲提點,何處曾動過手腳,何處可與戶部存檔賬冊,及原本存根核對查校,句句詳盡,處處可查,萬曆爺雖是麵無表情,心中卻是清楚,這一次,隻怕是真的錯了。
及至聽到前任承德郎郭正助紂為虐之後,又被人縱火滅口滿門,萬曆爺鳳目圓睜,啪的一拍龍椅扶手,霍的立起,在丹樨之上來回走動,顯是極為震怒,難以自持。段士章知機得很,知曉火候已到,遂是當即住口不言。
半晌之後,萬曆爺長歎一聲:“天子腳下,膽敢如此貪贓枉法,誣陷忠良,詭計行凶,哪裏還將王法放在眼中?哪裏還將朕放在眼中。”段士章心知此話不好接續,遂是點頭不已,卻是並未言語。
靜默片刻之後,萬曆爺輕聲問道:“小段子,你看此事如何處置為好?”段士章立時恭聲答道:“皇上,小段子全憑皇上吩咐行事。”
萬曆爺抹了抹唇上的短須,一時陷入沉思之中,又是良久,方才說道:“其他人倒還罷了,隻是寧妃,畢竟是皇五子的母妃……謝氏家人若還在的話,且妥當照應些罷。”
這話說得就頗令人玩味了,寧妃追究不得,那寧妃的表弟杜子均如何處置?是否為謝望直平反申冤,也是隻字未提,隻是言明妥當照應其家人,並未顧及其餘。若是如此,即便是想名正言順的除去杜子均之外的其餘罪臣,也須費煞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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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士章仍是高舉那托盤,垂首不語。陽光透過三交六菱花隔扇,被切割成一個個菱花方塊,灑落在他身上,這背負陽光的男子,如刀鑿斧刻的眉眼之間,有濃濃倔強,也有深深不忿。
萬曆爺看著段士章那沉靜凝肅的麵龐,心裏輕歎口氣,麵上卻是作出肅殺神色,眼裏怒意流露,威儀畢現:“小段子,你應是知曉,朕的麵前,從不容人討價還價!”
段士章沉默片刻,霎時間心念電轉,費透思量,卻終是應道:“是,皇上,臣遵旨。”原先料想的不錯,縱然證據在手,要想為謝望直翻案,卻是難如登天了。原是想著,若是萬一能為謝家昭雪,則可將謝彥宗之事順勢說出,為他日後博取功名留條後路,現下看來,卻是不必操之過急,隻因說出此事之後,對謝彥宗未必是好事。
萬曆爺微微頷首,心下卻是難免黯然,看著段士章還跪在地上,卻是讓他起身說話。
段士章謝恩,緩緩立起身子,手中的托盤,也緩緩放到身前,卻在這時,萬曆爺突地說了一句話,直如九天驚雷,震得段士章一時說不出話來。隻見皇上神色似笑非笑,徐徐說道:“小段子,你可是厲害人物啊,就連朕的後宮裏,都沒有京師第一美人呐。”
段士章悚然一驚,隻因他著實不知,皇上是如何得知允真的真正下落。但他畢竟曾是曆經無數艱險關隘,當下遂是強行平複心緒,一邊偷覷萬曆爺眼色,一邊略帶委屈的試探說道:“皇上,謝允真她還曾是京城第一名妓呢。”萬曆爺一時被噎住了,手指著段士章說不出話,片刻之後,卻反倒笑將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