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8章 何人輕歌踏月來(1 / 3)

斜風驟雨,永無止歇的肆虐,但哪怕是如此暴雨,亦是無法將這濃墨般的夜色衝淡半分。

隻恐人心,亦如這永夜。

占地極廣的院落,錯落有致的園林,雕梁畫棟的屋舍,精美貴重的陳設,在在顯示,這並非一處尋常官紳府邸。

允真被人強行從馬車內拖拉而出,再一路喝罵推搡至此,身上已是不少傷痕,但她麵上卻仍是冷冷神色,並無半分哀告求饒的意思。行至此處,眼前又是如此景況,料想亦是難以身免,又何須做那低聲下氣模樣?徒予人談笑之資而已,更複何用?

橫下一條心,且見步行步,左右不過一條命罷了。以手臂內側夾穩暗藏內袖的匕首,允真篤定心中想法,如水明眸中,目光越發冷冽逼人。

快要被帶入內院花廳之際,允真還未見人,卻已聽得一個女子婉轉輕柔的唱曲之聲傳來,約莫到了末尾兩句,依稀聽著是:“..十裏春風成全了杏花漫天,無邊秋月圓滿了相思綿長,願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是前生注定事,莫錯過姻緣..”唱至最後,聲線漸高,悠揚清亮之處,卻又不乏悱惻纏綿之意,餘韻回蕩,風流蘊籍,足令聞者傾心神馳,沉醉其中。

允真放眼望去,卻見廳內上首的太師椅處,坐著一位盛裝美豔女子,此際正含笑看著另一個年輕女子唱這小曲兒,神情專注之至,卻連看也沒看自己一眼。那唱曲兒的年輕女子體態妖嬈,身段風流,笑容中的嫵媚神色,著實動人心魄。聽得允真進來的動靜,這女子還偷偷看了一眼,見著是允真時,臉上笑意登時更形嬌媚。

允真看著那上首坐著的美豔女子,卻不知為何,總覺著此女似曾相識,甚而看久了,胸臆中還隱隱有種說不上來的情紊,堵在心口處,上下不得,煞是異樣。

允真正納悶時,身後一黑衣侍衛已是一腳踢在其膝彎處,撲通一聲過後,允真兩手扶地,跪倒在花廳中央。

卻在此時,那曲子也將將唱完。

允真並未立時起身,甚至並未回頭,隻因她知曉,即便勉強起來,身後的奴才也會立時再補一腳,好在他的主子麵前顯擺功勞,張揚聲勢。這般為虎作倀之人,又何必給他半點顏色?

那盛裝女子緩緩回過頭來,一霎不霎的看著允真。其麵上清美笑意雖是絲毫不減,但其目光卻是咄咄逼人,盛氣淩然。

允真亦是留意打量著這女子,隻見這她身著一襲五彩祥雲寶相飛鳳錦緞繡裙,外罩淺紫色纏枝紋樣煙霞錦帔,頭梳如意雙花垂鳳髻,上綴牡丹銜珠七寶琉璃紫玉頭飾,看去確是通身的雍容華貴氣派,再細觀其麵容,黛眉長若遠山,明眸燦若星辰,豔光照人,清貴華美。此際,這清麗秀雅的女子,正好整以暇的端坐上首,仔仔細細的端詳自己,眼神閃爍中,帶著說不出的威勢,顯見亦是慣居上位之人。

那女子看了看允真,見其此刻素蘭色羅裙半濕,簡單的單螺發髻略顯淩亂,麵上不著半點脂粉,卻仍是眉目如畫,膚光勝雪,無論如何細看,都是儀態萬方,美豔逼人。此刻雖雙膝跪地,形容狼狽,卻仍是不卑不亢,冷靜從容,亦是自有一派大家閨秀的風範。

隻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這花廳內的燈火通明,卻倒正似為這二位佳人所預備下的。

看了半晌,女子收起臉上笑意,略皺了皺眉頭,那秀美絕俗的麵龐上神情冷漠,卻仍是不發一語。

允真沉靜的看著她,亦是默然不語。但其心中亦是大致明瞭,自己所經曆的這一切,來去都與這座上女子脫不了幹係。旁的不提,單看其眼中敵意難去,亦可了然於胸。

這大雨下了恁久,卻仍是淩厲依舊。此際,雨借風勢,任意南北,攸忽西東,那蒼茫茫的天地間,除了無邊無際的黑暗,隻餘下肆意瓢潑的暴雨和漫天飄卷的狂風。

順著屋簷滴落的雨水,已是水簾一般,密密垂下,恍惚看去,此處花廳似與人世完全隔絕開來。

那一旁站立著的嫵媚女子,看了看上首女子的臉色後,柔聲笑道:“喲,這不是名滿京城的第一名妓謝允真麼?長得好美,當真是楚楚動人,我見猶憐啊!賣相這麼好,想來必是生意興隆,財源廣進吧,允真大小姐?”

允真聞聽此語,心中微微一震,情知對方定然已是知曉自己的底細了,如此想來,眼前定當是宿敵。但目下乃是敵暗我明,卻還是按兵束甲為好。想至此處,她仍是不置一詞,隻直視著這嫵媚女子,麵上冰雪樣冷漠。

那上首女子此時終於開腔:“麗奴,多話!你說的雖是實情,但謝大小姐的事,甚麼時候輪到你置喙?如此長舌,仔細她的恩客放你不過!”略帶沙啞的嗓音聽去懶洋洋的,卻莫名透著淡淡威勢,隻是這般一唱一搭,言語擠兌,讓這跪著的人聽起來,當真是誅心不過。

麗奴笑嘻嘻的行了一禮,繼而說道:“是,主子,都是麗奴的錯。”口稱知錯,且複行禮,但她臉上盡是嬌美笑意,哪有半分惶恐樣子?

允真看得分明,心中自是有數。明知她們是存心羞辱作踐自己,但其麵上卻仍是漠然,甚而垂下眼簾,不再看她們做戲。

那上首女子冷笑了一下,卻是突地發話:“允真姐姐,你當真是不記得我了末?”

允真驀地抬頭,直視著眼前這女子,再細思其稱謂,卻是忽的記起一人,她顫聲說道:“莫非,莫非你竟是永寧?”

那上首女子再度彎起嘴角,雖是略帶譏誚之意,卻是格外的清麗秀美:“不錯,正是本宮當麵。”

卻原來,這堂上端坐的,竟是孀居的當朝公主朱堯媖,隆慶帝和正宮李太後的皇四女,當今聖上萬曆爺的嫡親胞妹,封號永寧。

允真看著這打小一起遊樂戲耍的玩伴,這多年來一直記掛著的小姐妹,瞬間,卻是止不住的全身顫抖,陣陣發冷,那森森寒意,仿似自天地間最黑暗之處而來,霎時已侵透到心底的至深處,讓人如墮冰窟,一刹那間,卻連指尖都仿似結成了冰塊。

允真看著眼前邪魔般的清麗女子,深深吸了口氣,似要借此聚起全身力氣,才能將要說的話語說出口:“是你,原來是你,永寧,一切都是你,對不對?誣陷先父,把先母和我逼入教坊司,暗中追殺,百般加害,甚而連我弟弟都不放過,這許多事情,都是你一手做下的,是也不是?”

永寧公主聞言輕輕一笑,看其麵色,此際心情當是愉悅無比:“允真姐姐,莫非你是氣糊塗了不成?令尊如此能幹,得罪了上司杜子均和一幹同儕,卻連皇上哥哥也一發激怒了,這才被午門杖刑,罹罪受死。似他這般愚忠蠢鈍性子,又是這般根由,實可謂死得其所,何其快哉,如何你今日反倒將這天大的不是,推到本宮身上呢?”

話至此處,窗外突地一聲霹靂,夾雜電光閃耀,銀蛇狂舞,映著允真的眼神凜凜,其中恨意若有實質,遠遠看去,著實令人生畏。

永寧公主卻是不為所動,隻是輕輕閉上眼睛,麵上微微漾開笑意,似是仍在回味著那教人愉悅的往事。片刻之後,她才眯縫著眼睛,略帶得意的說道:“本宮不過是順水推舟,借勢而為而已。令尊的事,本宮不敢居功;但你進了教坊司之後,本宮確是好生的為你做了些鋪排。譬如說,讓教坊司的人格外關照你,莫要大意讓你脫逃了,再譬如說,品花盛宴的時候打發些人手暗中保護你,把你的掛紅張羅得順順當當,安安穩穩..嗬嗬,允真姐姐,你我相識多年,這些個擺布,原也是小姐妹的分內之事,舉手之勞而已,你亦無須謝我。”

說至此處,她輕輕一笑,眼中卻是凜冽寒意,望之教人油然生怖。

允真跪坐於地上,拳頭緊緊捏住,過得一時,又緩緩鬆開。乍然聽聞如此內情,真堪比無聲處驚雷,讓其心潮翻湧,難能平息。但允真畢竟是經曆過不少風雨,心性非同尋常女子。此際,她將心緒強行按捺下來,思索片刻,繼而麵容平靜的問道:“故此,品花盛宴之後,見我獲救逃脫,意欲暗中狙殺的人,是你指使的罷?我弟弟彥宗和姨娘傅玉竹遭人劫持戕害之事,也是你在幕後主使?三司會審之中的百般刁難,種種陷害,亦是你在暗中操縱?”

永寧公主略略偏著頭,輕咬著下唇,麵上是略帶純真的顏色,而後,隻聽得她輕快說道:“如何,允真姐姐,永寧是不是很聰明呢?..這些安排,雖不全是本宮計策,卻也相去不遠矣..歎隻歎,杜子均和蔣承宗之流盡是些酒囊飯袋,縮頭烏龜,徒有虛名而已。這般妙計,環環相扣,步步相生,倘若能依計行事,就當真是精彩絕倫的一出大戲了。”話雖如此,此刻她心中卻是滿是自得之意。她暗中精心籌劃,布下巧妙陷阱,在幕後設計掌控多時,直至此刻,敵手才得以知曉其中內情,卻又怎不讓她自鳴得意?況且,皇天不負有心人,看著這恨之刻骨的謝允真,如今乖乖的跪在眼前,心中的驕矜之意,一時更是無以言表。

永寧頓了一頓,又轉頭看向一邊侍立的麗奴,緩緩笑道:“能說動蔣承宗為我所用,兼且探知你弟弟謝彥宗的秘聞,倒真是多虧了我這得力能幹的小麗奴了,雖說蔣承宗並不頂用,但好歹也還是把你姨娘的命留在了蔣府..哦,對了,就連你那忠心的小侍女,亦是完敗於我的小麗奴手上..當真是有什麼樣的主子,就有什麼樣的手下呢,麗奴,你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