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俄國形式主義的觀念,好的文學作品是能夠從人們司空見慣的生活經驗中寫出不一樣的藝術感受,給讀者新鮮而陌生的感受。我想新鮮和陌生可能是人們進行文學藝術作品欣賞和閱讀的一個主要的動力。日常生活如此緊湊和緊張,以至於人們隻能用生活經驗中的實用理性來應對一切,而藝術作品則會打破這種實用邏輯,帶你到一個“陌生”的藝術體驗的世界(而實際上它並不陌生,它恰恰是每個人心底被壓抑的人性的光輝),讓你體驗超越於生活的價值,正如這首《魚市場記》。
人們都有到菜市場買魚買肉的經曆,人們對觸目懸掛的肉與瞬間被敲昏的魚可能會熟視無睹,隻想快一點搞定自己的買肉,離開這樣一個“汙穢”之所,這裏的汙穢完全是本義,沒有任何精神的指涉。人們更無法想象一個詩人會駐足於腥臭的魚市場,在這裏為一條魚來吟唱。而餘光中的這首《魚市場記》則恰恰是這樣一個出乎人意料之外的一首詩——一個本應脫俗的詩人,卻在魚市場中麵對這些“穢物”動情吟唱。
這有點類似於堅的《尚義街六號》,將市井之詞市井之事放在詩歌中吟詠,隻不過餘光中從這市井之事、之物中挖掘的是一種古典意緒和情懷。詩人以近乎佛家的悲憫萬物,來關懷這樣天天被戕害的生靈,從這些日常司空見慣的事件中看到一些已經不為人注意的深層的精神內涵。
詩人對這條魚的悲憫是以“同心共感”為出發點的,魚身被剖開,隻剩下“一片赤心”在“間歇地跳抖”,詩人馬上感覺到自己的心也“猛地一抽”,感應到這魚的“無頭的絕望”。於是詩人馬上想到這條魚再也回不了故鄉,而這恰恰是詩人自己的心病。早年被迫離開大陸,在台灣、香港、歐美遊曆,故鄉想回卻又不那麼自由,詩人無法回鄉的境況,不正像這條死在砧板上的魚嗎——淒慘而悲涼。
不僅如此,詩人還由這魚的悲慘遭遇聯想到“自由”和社會的凶險,社會中的個人本應是自由的,但這隻是個理想,處於社會關係的製約中和各種社會機構的管製中,人的生存就處處存在著危機。就像在水波中自由嬉戲的魚兒,在“逍遙”的波浪裏,處處都布下了危機。有漁網,有簍筐,有釣鉤,還有砧板、講價的秤盤,這些以一條龍的方式安排了魚兒悲劇的命運。隻不過這悲劇性卻被最後的妻子廚房的美食所掩蓋,丈夫也會欣然動筷,品評妻子的廚藝。詩人反躬自省,自己的這種不問魚兒來曆和命運,隻管享受美味的行為不也是戕害魚兒的陰謀係列嗎?自己不也是謀殺魚兒的同謀嗎?
盤中的石斑魚,向空中翹起幾根魚刺,悲淒地控訴著人們的惡行。而飯桌上的人們全然不覺,他們高談闊論,吟誦著: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詩人悲憤地加了兩句:子非魚,安知魚之苦 /子在濠上,魚在俎上。構成了對這些表麵風雅實際殘忍的吃客們的辛辣的諷刺,你們怎麼才能體會到這魚的悲慘?你們站在岸上吟風弄月,魚兒卻在砧板上被解剖砍剁,你們於心何忍?
自此詩人完成了對這魚兒命運的全部同情和思考。詩人的可貴之處在於,他不僅僅是憐惜一條魚的生命,還能夠由魚及人,將更深廣的社會意蘊注入到對這條魚的命運的思考中。如將人的無法還鄉的愁緒賦予這條死去的魚,將魚的生存環境的險惡比喻人的社會生存的不易,同時還批判了滿口經綸的人類心靈的麻木和他們內心的虛偽。
當大家無視菜市場中一條魚的死亡,隻管在觥籌交錯中暢享這美味的魚宴的時候,這不正在上演一場魯迅意義上的“近乎無事的悲劇”的悲劇嗎?隻不過魯迅批評的人們對自己的同類作為犧牲品的麻木,而餘光中在這裏則諷刺的是人們對於這些異類生命被塗炭時表現出的麻木。魯迅的社會批判是黑色、晦暗和沉重的,而餘光中這裏的諷刺是溫和節製卻又讓人不安、令人警醒的,二者社會批判的精神是一脈貫通的,都體現了知識分子的人文關懷和針指人性之弊的氣魄,而文本演繹的風格個性卻又各自不同。
要做純潔與高尚的人,人不僅要麵對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還要麵對人與其他物類,人與自然之間的關係,作為一個當代人,具有這種意識就更為必要。從這個角度看,這首詩的立意似乎又高了一層,具有生態意義和寰宇視野,這首詩的當代性特征也在這一刻顯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