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拂麵,白晝清涼。
曲江池內占地最大的台場上,此時一派喧騰熱鬧的氣氛。各達官貴要依席在兩側坐定,一邊推杯換盞,一邊酣歌恒舞。到了酒酣耳熱時,一些膏腴貴遊也跟著淺斟低唱。
台榭上的牙板三聲輕擊,隨後就是琵琶聲起。能在這種場合操音者,自是琵琶高手無疑。隻見不遠的台榭上,有道模糊的佳人倩影。她橫抱琵琶,纖指輕撥,立時蕩起無數顫音。
“李公,這彈琵琶的女子是何人?”謝雲笑問道:“我看這位佳人的琵琶技藝,也可入妙品了。”
李昭道哈哈大笑道:“她是嗣霍王李暉家的歌舞伎,名喚鄭淨持,原本便是長安有名的琵琶能手。”
“鄭淨持?”謝雲咂舌攢眉,暗忖道:“那不就是霍小玉的生母……”
霍小玉是唐傳奇裏的人物,她本是霍王府庶女,後淪為藝妓,與名門出身的新進士李益相愛。隻不過信誓旦旦,不思其反。這李益卻是負心漢,在高就後遂與霍小玉斷絕往來。後有黃衫豪客挾持李益到小玉家,霍小玉曆數自己的不幸和對方的負心後,長慟數聲而絕。後李益因小玉冤魂作祟,三娶皆不諧,終生不得安寧。
這原本隻是一個故事,可所有故事都有它的真實性。像霍小玉的生母鄭淨持,的確是霍王府的歌舞伎,因容貌秀美被霍王納為侍妾。而安史之亂爆發後,霍王府家破人亡。鄭淨持帶著女兒流落民間,這才有後來霍小玉的淒美傳奇。
“如今才是天寶五年,也不知道那位霍王到底把鄭淨持納為妾室了沒……”謝雲搖了搖頭,苦笑道:“我如此胡思亂想作甚……若安史之亂不爆發,霍小玉的命運也就不會那麼悲慘吧……”
正在這時,卻見台榭上一位嬌媚舞女蓮步輕移,秋水般的眸子向廳中一轉,婉轉啟口唱道:
“霏霏點點回塘雨。雙雙隻隻鴛鴦語。灼灼野花香。依依金縷黃。
盈盈江上女。兩兩溪邊舞。皎皎綺羅光。輕輕雲粉妝。”
台上琵琶聲有如玉珠走盤,泉水叮咚。台下的歌聲又似林籟泉韻,噀玉噴珠。一片宮商唱過,遏雲繞梁。滿場中都是含宮咀征,一片寂靜。良久之後,人群中忽然爆出一句“好”,隨即引得喝聲如潮。
謝雲溪靜下心來一聽,隻覺得感情就這樣一步一步被那樂聲牽引,忽然沉醉其中,不能自拔。可見古典傳統的音樂藝術自有它的魅力。
“這曲子的格律是菩薩蠻麼?”謝雲忽然朝著身旁李昭道問道。
“晤——”李昭道點點頭道:“這是敦煌教坊曲的其中一首,亦作菩薩鬘,子夜歌。”
謝雲點點頭。自開元以來,長安歌者就已經很喜歡雜用這些胡夷裏巷之曲。而唐玄宗酷愛音樂,所以這種曲詞又逐漸發展為教坊曲的一種,從此盛行於宮廷。
幾年前隴右節度使蓋嘉運進獻的《甘州大曲》更是在長安的歌舞伎館、茶樓酒肆中廣為流傳,以至傳到了曰本。
這種教坊曲便是後世宋詞的濫-觴,而填上歌詞的坊曲則稱為“曲子詞”。曲子詞的特點,是因曲填詞,先有曲調、再按其曲拍調譜來填製歌詞。當今皇帝李三郎與詩仙李白都是此中高手。
隻不過這種新體詩歌,隻作為宴席中的娛賓遣興之資,尚未形成一種真正的文學形式。大約到中唐時期,詩人張誌和、韋應物、白居易、劉禹錫等人開始寫詞,才把這一文體引入了文壇。
“菩薩蠻……”謝雲略微品味,嘴角不禁露出一絲笑意:“這個詞牌曆來名作最多。隻是這時候的字句格律,好像已經跟宋詞區別不大了。”
不多時,台閣正中素帳傳來優美婉轉的鼓樂之聲,兩排身著明光鎧甲的威武軍士列隊而出,走動間因為金屬甲片的碰撞而發出鏗鏘有力的聲響。
兩隊禁軍將士中間,則緩步走來了一個器宇軒昂的年輕人。他身穿圓領紫綾袍衫,頂戴折上巾襆頭,腰帶十三銙玉帶、旁佩紫金魚袋與金裝刀。他模樣十分清秀,行走間長袖飄飄,雍容閑雅,確有一股過人的風度。
這便是廣平王李俶了。謝雲站在那裏凝目望去,心裏暗暗歎息:果然是嫡皇孫,出行的聲勢和排場總要高人一等。
李俶走到素黃色帷帳裏坐下,在場賓客一起躬身迎道:“見廣平王!”
李俶微微一笑,揮袖朗聲道,“諸位免禮,請坐。”
眾人分賓主坐下。李俶環視眾人,舉盞笑道,“今日孤作東,邀請諸位貴人才士相聚曲江。先請諸位飲滿此酒!望各位能不醉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