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龔合國會當教育局局長,而且一當十五年,這在他過去的熟人圈子裏,聽上去簡直就是天方夜譚。緣由有三:其一,如前所述,他沒有後台;其二,他也沒有一個正兒八經的大學畢業文憑;其三,他在建工局當辦公室副主任,和教育局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部門。
那些酒桌上的朋友也從來沒有人肯高看過他,不是奚落就是調侃他:“呀,真沒出息,胡子眉毛倒是越來越長,官還那麼丁點兒大,當了個主任還是副的。”更有好事者還一本正經地這樣“損”他:“老龔啊,我看你這輩子好像和‘副’字特別有緣呢。你說說看,你在部隊裏是個副教導員,到地方上混來混去又是個副主任。你可知道這主任在‘國軍’裏麵相當於什麼官嗎?就是個‘副官’呀。所以,我們其實得叫你‘副副官’呢……”
於是,有一段時間,人們忽然都不約而同地喚他“副副官”,後來又叫成“副副”或“龔副”,再後來則演繹成“功夫”了。
“副副,副副又怎麼了?‘負負’還能得‘正’呢!”他有時也會反唇相譏,給自己打氣。
但物是人非,鬥轉星移,局長早已升至副縣長,主任也換了好幾茬,他那個“副副”,還是沒有能夠得“正”,似乎還成了一種不祥的且帶有侮辱性的精神上的“文身”,不僅擦不掉、抹不去,甚至還要陪伴他終身了。這讓他心靈很受傷害,卻也無法可想,無計可施,隻能在心裏默默“認命”了。
然而,龔合國自己也從未料想得到,兩年後,他會在“文秘大專班”的畢業典禮上,巧遇他後來仕途的“貴人”——縣教育局嚴局長。
嚴局長是學校特地請來為第一批在職大專畢業生發放文憑的,當他將紅皮的畢業證書交到龔合國手中的時候,忽然問他:“你就是龔合國?”
他忙點點頭。“你父親是不是叫龔慕仁?”嚴局長又問。“是的。家父是……您怎麼知道?”他有些受寵若驚。
“我們在縣中讀書時是同班同學。當然,還是好朋友。”嚴局長說,定睛望望他(大約是要從他身上尋找他父親舊有的輪廓和痕跡),接著又笑笑道,“你臉型和你父親還有些像,身材可完全不是一回事嘍。他很瘦的。”
“是的,是的。”龔合國忙不迭地點頭,“村裏人都說我更像我媽。”“你父親很有才華的,也很有風骨,是一名難得的好教師。”嚴局長又說,並從衣袋裏摸出一張名片交給他,“上麵有我的電話,周末有空來家裏坐坐。”因為有了這句話,就像得了將令,龔合國從此便成了嚴局長家的常客。嚴局長的家,坐落在縣城“秀水軒”東南角上的小巷深處,是一處有著兩層樓的明式建築,古色古香,幽僻而寧靜。龔合國第一次去他家拜訪時,曾在門口躊躇和猶豫了好一會兒,並將個腦袋擰過來轉過去地折騰了好一陣子。因為他尚弄不清楚嚴局長屬於哪一路“神仙”,擔心摸不準他的“脈搏”,對不準他的“頻道”……“火力偵察”過一兩次後,他發覺嚴局長總體來說屬於那種做事一絲不苟、生活簡樸、穿著整齊、腦子很容易鑽牛角尖的典型的知識分子類型。於是,他再度登門拜訪時,為表示自己也很“艱苦樸素”,通常都上身穿中山裝,下身著一條軍褲,或者上身著一件綠軍衣,下身配一條藏青褲。知道嚴局長有胃病,喜歡喝紅茶,嚴夫人(她是本縣文化館的館長)骨質疏鬆,血脂和血壓也比較高,他每次到“嚴府”,也從不讓自己的手空著,不是提著“雲南普洱”或“大紅袍”(他有個戰友是福建武夷山人,每年都能寄幾盒給他),就是拎著“昂立多邦”、“腦白金”或者“犛牛骨粉”什麼的,再不行,也會挎著一個大大的水果籃。當然,每當他走到“嚴府”的八字形門樓前,將要按門鈴時,必定還會騰出一隻手仔細地整冠理帶一番——不是拉拉帽子和衣領,便是摸摸衣扣或皮帶(當過兵的人都明白,這其實是軍隊講究軍容風紀的潛移默化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