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3)

父親是隻壇子

劉立雲

那天我驚愕地發現我年邁的父親是一隻

壇子,一隻泥摶的壇子

手捏的壇子

木訥,笨拙,對事物的反應比常人慢半拍

每一次移動,都讓人提心吊膽

但他堅持要活著,牙齒都不肯鬆動

耳朵還能聽見發情的貓

匍匐在瓦楞上,談情說愛的聲音

(這需要多大的毅力啊)

但七十七歲,他瘋狂地勞作,思想

日夜盤算從貧困中突圍

從壇子裏取出了太多的力氣和焦慮

以致倒幹了最後的一滴汗水

這是我在三個月前看到的父親

那時他沉默寡言,開始超劑量地往他的身體裏

回填藥片、補品和虧欠的食物

有種死到臨頭的恐慌

他每天催促我母親說:給我藥,給我藥啊

不知道凡藥都是有毒的

不知道他長年吞下的生活的毒

早把他身體的四壁

像泥摶的壇子那樣,慢慢侵薄

三個月後當我再次見到我父親時

他已躺在一具棺木裏

這個眷戀世界的人,那天淩晨在睡夢裏從床上跌落

作為一隻壇子

他嘩啦一聲,不慎把自己打碎了

原載《詩潮》2011年第1期

天地間

西渡

從北極星辰的台階而下

到天文館,直下人間

—駱一禾

滾石填塞去路。深深地下降

然後以臂力攀升,如螞蟻的影子

在垂直天梯上匍匐、蜿蜒。

野花如霧,湧上我的熱淚。

赤日蒸曬,崢嶸人間。

有縱橫之健翮墜亡,頃刻間

被蟲蟻食盡。石頭撲向心,

氣息崚嶒而淩厲。

於此人間,隻有本身的血氣

導我前行。在石頭與石頭間選擇

毋須顧慮,哪條路人跡更少:

“背向你的前人,也背向你的後人”①

下臨無地。於蒼莽古崖間

揮涕:永遠握不住你的手。

天地無言,星鬥如芒,慟哭而不能返。

這是人間。然而,也是我所愛的。

原載《滇池》2011年第1期

如夢令

雷平陽

兩年前的秋天,幾隻麻雀,帶著穀粒

在天空裏尋找糧食。我以為父親

不會空著手離開,但他離開了

兩年後,有人從一個黑漆漆的地方

托夢給我,言及錐心的孤苦

和壓在身上的土地的巨大與沉重

我相信父親一定會空著手

回來,但他沒有回來。那邊,我沒有

去過,我不知道,那邊到底好不好

唯一的安慰:去了那邊的人

誰也沒有回來過,所有的離開

似乎都是蓄謀已久,都是歸隱與逃脫

原載《詩潮》2011年第1期

鏡子

高璨

鏡子,是它的一隻眼睛

人們喜歡在這隻眼睛裏審視自己

因為鏡子沒有將自己的情感

流露在眼睛裏

人們鏡中看見的依然是心中的自己

鏡子睜開眼睛就不再合上

碎了,就散碎地望著世界

沒有人愛鏡子

所有人都愛自己

也沒有人會像納西索斯

因貪戀自己的美貌落入小河

陷入鏡子的心裏

鏡子孤獨的時候

在心中閉上眼睛

想著自己的那麼多夥伴

都這樣活著

想流淚還需要等到雨天

鏡子是它的一隻眼睛

鏡子內心惆悵

卻依然情不自禁地愛上

每一個路過的人

原載《中國詩歌》2011年第1卷

像章

寒煙

別在記憶裏的像章也別在肉裏

那曾是一個無法剜出的盲點

一個年代,那輪照耀別無選擇

太陽:唯一的姓氏

葵花的祖輩供奉救世的香火

巨人的石雕勾勒江湖屈膝的姿勢

萬歲!相濡以沫的鑄造

紅的底色凹凸黃的遺傳

鑄造,用冤靈前仆後繼的密度

烈焰,是從來世透支的億萬激昂

萬頭攢動的飛蛾的白夜嗬

光芒絕對的入口反複檢票

提純的血液日夜川流不息

為了淬火一枚永不跌落的幻像

即使赭雲的天穹熄滅,鏽痂剝落

恥辱,仍在現實的胸襟累累發亮

原載《芳草》2011年第1期

分界線

鄧萬鵬

你指認:這就是分界線沿著一陣風的尖端

我們看到的更為茫然

走動的大麗花牡丹花變種的月季花

聚集著漂浮於天空的斜對麵

演變流水一條不可理解的河

通過這個秋天的下午過去那些一直無法說出的

被提到漸冷的泥沙

這同樣是我們不太容易接受的下午

你觀察到一朵花相對沉默

一朵太大的花急速綻開

連續塌陷芳香毀滅了

要是流水的暴力從前允許表現明顯的虛弱

就不會有腳下的地理

風波與風波的曆史從一萬年以前就已經書寫

相互扭打並且相互依賴

不解釋貫穿的內含但在這裏

也沒有人類的粉筆畫出一條醒目白線被稱為分界

一塊石頭站起說存在就是意義

流水和顛覆它無意反駁

開闊與平穩可以從這裏集合嗎

流動中奠基好像很早就開始著

我們並不是想在水上修建一個現代別墅

酒後滿足於醉醺醺的打獵

一艘大船已經過來了那些人有那些人的固定

碼頭而我們隻在乎我們的流程

原載《芳草》2011年第1期

這些空蕩蕩的路過者

馬莉

那些異樣的景色從早到晚頻繁出現

又倏忽消失,比風還快

你都看見。那些麵孔冷漠,步履匆匆者

你一次次安慰他們,其實已不需要

粗劣的動脈吸附著灰塵和異味

我們也一樣,在大街上忽來忽去

沒有退路,黑暗塗抹著香豔的光明

走進一扇門,又走出來,無論哪裏躲藏

都無法躲藏,一粒灰塵舉起的思想足以壓垮我們

從出發地到返回地,無論夜間或白天

我們也一樣,這些空蕩蕩的路過者嗬

朋友們都在老去,也將一個個死去

最後一個會變得越來越孤獨

我找到一隻烏鴉就要唱歌給它聽

原載《人民文學》2011年第1期

紙上鐵軌

阿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