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晚秋,昨夜裏聽著秋雨淅淅瀝瀝一整晚。攪擾的人無法成眠。向身邊看看。清倻已經不在身邊,透過輕紗隱隱約約看到她忙忙碌碌的身影。偌大的宮室裏隻回應她踢踏的腳步聲。心中多少有些淒涼。盯著身邊微皺的褥子,猛然又憶起昨日他和那人親昵的身影,不知是什麼開心事,隔了那麼遠,卻依舊看見她開心的眉眼,她最愛穿的鵝黃色小衫,像烙鐵一般,燒的心中一片燎痛。大概是三年之前,初進宮的我也有那麼一副舒服的眉眼,愛穿著鵝黃色的小襖。依稀記得那時也愛唱歌,也喜彈琴。那年我隻是及笄之年被家族利益急急忙忙送進宮的小才人,不出眾,不得寵,卻也不卷在**的紛紛中。三年,尤是在宮中這三年,仿佛耗盡了我一生的力氣。像個老嫗般,我早已記不得當時的自己,偶爾憶起,從前的片段,也讓自己心力憔悴。直到昨日裏看到她,陽光下輕笑著旋轉的身影,才突然記原來自己也那麼暢懷,率真過,也曾隻是個無憂的小女孩……搖搖頭,把這些荒唐的念想甩到腦後,起了身,掀了紗幔,勉強掛了微笑在嘴邊,衝著廳外的人喊起來:“清倻。”聽到我喚她,清倻急急跑了進來:“小姐醒了麼?”嘴角的笑容在看到眼前的人時瞬時變得僵硬起來——粗布衣裳,被奪去了簪子步搖,隻剩下一根還算順眼的木簪鬆鬆的盤在腦後。半截藕白色手臂上也布滿了撕扯時留下的淤青印。“清倻。”這一聲我沒有一絲力氣,隻是輕輕地喚,帶著哽咽。“小姐若是餓了那麼清倻就去燒飯。”許是看到我隱忍住的淚花,清倻也轉頭找個理由想逃。我赤著腳跑出去,從背後緊緊的抱住了她:“好清倻,就讓我抱一下。”說話的一瞬眼淚撲簌而下,打濕了她的粗麻衣裳。帶著泥土氣息的風隱隱從門廳傳來,我不禁一顫。清倻覺出來,緩緩回身抱了抱我,理了理我的青絲,淡淡道:“堇兒不哭,清倻不委屈。”我哭愈發凶起來,這麼多事情之後,我隻剩下清倻,這個永遠告訴我她不委屈的清倻。在自小替我挨爹的板子時,受到族刑時,親眼看到他倒在血泊中時,還有昨日被收了全部身家搬進著孤涼冷清的冷宮時,清倻都一如既往地說,不委屈,不委屈,隻要有堇兒在都不委屈。我卻讓她失去了家人,失去了愛人,在這高牆中伺候我。不知明日的生死天命,隻想這一刻抱緊她。怔怔看著被雨水打在地上的落紅,突然有什麼在心中明朗起來,向她懷裏鑽了鑽。青絲泄在肩頭,擋住了臉龐。這天是,十月初八,卲姈堇,我,聽著牆外冊封新妃傳來的靡靡樂聲,發覺自己已死在這冷宮。記憶不由自主的飄向三年前的那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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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繡的鷹真的是栩栩如生呢!”清倻放了盤子在我身邊輕笑道。沮喪的放下針線拈了綠豆糕在嘴裏,“清倻,我繡的的可是淩雀。”我撇撇嘴,眼神不由自主飄向了門口。“阿軒怎麼還不回來?”整日被爹娘鎖在屋裏,唯一的救命稻草便是阿軒了。“緣是近日裏新皇登基,大人的事務也繁瑣吧。”清倻走到我身後替我捏了捏酸痛的肩膀。“看看我給你帶回來什麼!”阿軒的聲音端地在身後響起。“阿軒!”我起身飛奔而去,奪來他手中精致小盒。迫不及待地打開,一支紫玉簪映入眼簾。“好看麼?”將簪子盤與頭上仰起臉來問他。“醜死了,醜八怪!”他抬頭看了看我,笑著順手拿過茶杯喝起茶來。“邵淩軒!”我裝著生氣,雙手扼住他的脖子與他打鬧起來。屋中頓時一片歡聲笑語。“堇兒,怎可與哥哥這麼沒大沒小!”娘親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娘。”看到娘親來了我和哥哥便都罷手乖乖站在一旁。“如若傳出去邵家的女兒如此不知禮儀,所有青州百姓該如何看待我邵家!”娘親喝斥道。“是。”我垂下眉眼假裝乖巧。娘親也不理會我的小把戲,找了借口把哥哥和清倻支出去。“娘親,堇兒下次不會了。”不等娘親開口我便認起錯來。看到娘親重重歎一口氣坐在圓凳,我馬上跪在氈子上討好地捏起腿來。“堇兒,新皇登基了。”過了良久娘親突然開口。“堇兒曉得。”我認真替娘親捏著腿,卻沒覺出氣氛變得越來越凝重。“過幾日就開始選秀女了。”娘親繼續說道。“嗯。”我依舊漫不經心地應著,心裏卻不停算計著繡盤上的那隻淩雀。“過幾日開始,準備吧。”說罷放了女誡在桌上。“是。”突然又想到阿軒剛買與我的簪子,範範地回應著。突然後背一涼,定睛望向桌子。“娘親,我,我上月才及笄”我感覺出什麼不對,立刻站起身來。不可置信的望著娘親,心中突然一片薄涼。“明天就開始吧!”娘親麵色複雜的看了看我,款款向門外走去。我兩眼一黑無力地跪坐在氈子上。透過窗欞隱隱看到清倻和阿軒好奇探望的眼神。“小姐,挨罵了吧!”清倻掩著嘴踏著小步進房。調笑聲卻在看到我的一瞬戛然而止。阿軒急急上前想要把我攙起,我卻隻能柔柔地倒在地上。“阿軒,終究是來了。”耳中不停是嗡嗡聲。“什麼?”劍眉顰起,口氣有些緊張。我依舊垂著頭,沒有多餘的力氣講話。“采選!”他似是想起了,突然驚呼。所有安慰的言語在這一刻都失去了意義。是,采選,那場所有官家小姐噩夢的開始,從我第一天以這女子的身子出生之時,便是我逃不了的宿命!采選的過程自是繁雜不堪,眼,口,鼻,甚至牙齒,耳根,身體,無一可略。不過對我隻是走形式罷了。我的命,大概是全青州都心知肚明的戲。明明都心知肚明,卻又不可不演。父親手握重兵,又駐守在青州這麼塊富足之地,自是所有官家巴結的對象。母親原是金紫光祿大夫家的小姐,後又被封為誥命夫人,所以邵家多少也擠進了名門大家的行列。大姐嫁與了荊州的林家,便隻剩下我可以躲到大殿後保住家族的平安。自然,采選對我,不過是形式罷了。既是形式,得知入選的那天我也毫不驚訝。反而是府中,像是真的出了什麼天大的喜事,整天忙忙碌碌。爹爹安排了阿軒與我一起進京,一來是保護我的安全,二來可以順道讓新帝見見新任鎮西將軍,也為阿軒日後鋪路。聽著外麵嘈雜的人聲頓時失了讀書的興致,輕歎了一口氣,放下女誡走到窗邊,看著樓下碌碌的人們。“堇兒。”阿軒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懶得回身,隻是繼續盯著樓下的人們,有氣無力的應了一聲。“這次去皇城,我想去找振月。”感覺到他的腳步緩緩移動,站在我了的身後。“什麼?”我驚得跳起來。進來總是親人接二連三的給我驚愕的消息。“你要去找表姐?”振月是姨娘的女兒,我自小便喚她大表姐。每年夏天總會來青州避暑。從前就覺著她於阿軒不一般,卻不料這水居然這麼深。阿軒看著我,不言,點點頭,眸光也變得溫柔起來。“罷了罷了,你們都去找佳人,將我一人丟給那麼個素未謀麵的醜老頭好了!”我撕著絲帕,憤憤不平道。阿軒笑著,狠狠敲敲我的頭,道“就你嘴毒!真應將你丟給那麼個老頭好好曆練曆練!”我看著阿軒溫柔的眸子,有一瞬間晃了神,他馬上就要去皇城會心上人,自是更加溫柔了吧,心卻狠狠抽搐了一下。良久,我開口“阿軒,我們可不可以,都不走了,永遠留在這裏。”嘴角的笑容苦苦的。“就像小時一樣。”“像小時候任你欺負我啊!”伸手摸摸我的頭,阿軒隻當我是耍賴,戀家,不想入宮而已。卻不知,我寧願入宮也不想看他對振月溫柔,看著他與她幸福的讓人想要掉淚。他們之間的灼熱目光大概太過刺眼。“阿軒,你走吧,我還有東西要收拾呢。”我轉過身,深吸一口氣,冷冷下了逐客令。眼淚卻簌簌地掉著。感到他向前走了走,卻又沒了動靜。良久,又聽見門閂響了響。失神地轉過了身,再多留一刻,阿軒大概就能聽見那句“隻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我從小倔擰地不叫他哥哥,隻是阿軒阿軒地喚,也不讓他叫我妹妹,隻因為,聽到那聲“堇兒”,便有種錯覺,覺得眼前的男子,不是哥哥,而是戀人。這一切,皆是因為,不知什麼時候起,我已經溺死在他溫柔的一舉一動裏。像在糖漿裏掙紮的小蟲,甜蜜地走向萬劫不複。“隻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進宮前一天,五月初三,我揣著這句話,一夜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