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船停靠在臨橋鎮。再行一日水程,即可到蘇州。
我剛下了萬家大船,尚未來得及回到柳桐倚的船上,便看見碼頭上來了三五個人,穿著方口領小衫,做家人打扮,行到柳桐倚的船前,和一名護衛耳語片刻,袖子中拿出什麼東西亮了一下,護衛立刻匆匆入船。
我正瞧著,身邊就有人道:“表叔老爺不回船上?”
我回頭一看,是鄧覃,不知他什麼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地到了跟前。我道:“回,這是家裏邊來人了麼?”
鄧覃一麵隨著我往船上走,一麵道:“正是,少爺出來太久了,家裏可不是該急了,一準是夫人派人催了。
我進了船艙,廳裏隻有一個王有站著,向我躬身道:“表叔老爺,正有些事等著,請去少爺房裏說話。“
我跟著他到了啟赭房門口,剛才那三五個家人正好從裏麵退出,啟赭的聲音從敞開的門縫中透出來道:“叔在門口?”
這話就是不用通稟的意思,我便推門而入,王有在我背後合上了房門。
啟赭坐在桌邊,擱下茶碗,在我要屈膝的時候道:“免禮。”
我謝了聲恩,啟赭又指向旁側的椅子:“坐。”
我微一躊躇,便去坐了。啟赭道:“為何皇叔到了這個時候,反倒更加謹慎了。”
我道:“越到了最後,越當謹慎些。”
啟赭垂目不語。
片刻後,他方才又道:“朕,今晚便要回京了。”
我道:“皇上應當早些回京,一來朝中無君,大事難以決斷。二則,皇上萬金之軀,也不宜長久在民間。”
啟赭道:“什麼萬金之軀,當日,若朕做不了這個皇帝,現在也就是個和啟檀差不多的皇子,興許也會四處挖挖古董,在府中賞賞玩器。”
我真心地道:“皇上絕不可能像玳王那麼敗錢。”
啟赭挑眉看我,笑了一聲:“這倒是。”笑斂在嘴角成了一絲,視線定向我眼中,“皇叔不恨朕?”
我道:“在什麼位置,做什麼事。草民明白。”
啟赭又垂下眼:“你明白便好,那朕就讓王有跟著你。”
啟赭做事,一向滴水不漏,我道:“遵旨。”
啟赭再看向我:“聽這句話,你心裏還是有怨氣,你不怨也不可能。你還有什麼想要的,可以和朕說。”
我道:“草民心裏一直想的,今天都已經做了。別的沒什麼了。”
啟赭嘴角的笑意又浮出來:“皇叔可真直白,朕真怕阿毓不肯跟朕回朝了。”
我道:“雲大人是皇上的臣子,焉有不回朝的道理。”
告退離開廂房時,啟赭忽然道:“皇叔。”
我回過身,但看他站著,望了望我,背轉身,抬手道:“皇叔請行罷。”
我拉開門出去,一時間想起十來年前,啟赭也曾這樣喊過我。
那時候他剛登基,才沒了爹的小孩子,穿著朝服一張小臉繃得鐵緊,看誰都滿眼戒備。曾有人往懷王府中送過剛斷奶的小雪豹,據說拿生肉喂大可以帶著打獵。那幼豹縮在籠子的一角不聲不響地呆著,眼神就和當時的啟赭一模一樣。
雙手捧著玉璽蓋印時,手很穩。朝堂之上說平身,準奏時聲音也很沉著。我每每去瞧他,他都在禦書房,我進去時,桌案上卻什麼都沒有,或是擺著些閑書。
我知道太後必定交待過他什麼。同我說話時態度語氣都板板正正的。
多謝皇叔來看朕。
朕身體很好,最近並沒有什麼事,皇叔不必費心掛念。
諸如此類雲雲。再也不像昔日老往懷王府裏去時那樣。
我偶爾故意帶些稀奇的玩器去逗他,他起初也會忍不住往那東西上看,我便和以往一樣奉上那樣東西道,此物皇上可喜歡。
他會謙和地道:“多謝皇叔。”任我把東西放到案上,垂下的眼簾藏住戒備。
看著太後把好好一個孩子教成這樣,我有些於心不忍,但也明白,當了皇帝,必然如此。
於是我就不怎麼私下去看他,那些玩器也隻任啟檀啟緋去挑。
但有一日,太後讓我到內宮去說件事兒,我順便去瞧了瞧啟赭。難得他在寢宮,寢宮中卻隻有兩三個服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