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傾盆的大,我在廊下撐開傘,那風斜著吹來,險些將我吹了個趔趄。
客棧小夥計道:“客人,這天氣外出不得。還是在房中歇息吧。說是那邊河道上過來的船,昨天晚上到今天,已經翻了幾艘了。”
我抬頭看了看,趁風勢稍住,還是衝進了雨裏。
我得到了消息,瑞和的人,前天到了這個城裏,可惜我昨天到了時,他們住得那客店人已經滿了,倘若今天再不過去,或許到了明天雨一住,人就走了,再說,雨下得大,晌午十分,他們必定到大堂中吃飯,假裝避雨過去,更自然一些。
我沒走兩步,一股狂風,就將傘吹走了,我折回店中,向小夥計借了蓑衣鬥笠,踉踉蹌蹌向前走,在前方通向碼頭的街口,忽然見有一人站在風雨中一動不動,像隨時要被風吹折了一樣,他旁邊兩個人正拚命要扯他走。
我看那人影越看越眼熟,走到近前,不由得喊出聲:“然……”
那人猛地回頭,我將鬥笠向上抬了抬,“梅老板。”
我從沒見過如此狼狽的柳桐倚,頭發衣衫全黏在身上,跟水鬼一樣。
我扯著嘴角想笑一笑,不知為何卻笑不出,隻有些生硬地道:“梅老板……好巧……又遇見了。”
柳桐倚直直地看著我,卻是笑了笑,“是啊,甚巧,又遇見了。”
我將鬥笠扣在柳桐倚頭上,扯著他回了客棧,立刻先熱湯沐浴,再備薑茶,誰料柳桐倚還是頓時起燒了,一連兩天,吃什麼吐什麼,他家的那些管事仆人們隻管哭,老管事扯著我道:“先老爺就是因肺疾沒了,若是少爺也……該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眾仆役們齊聲嗚咽,被我一起轟了出去。
夜深時,我擰了塊涼手巾,再搭在柳桐倚的頭上,我對他說,其實之前那些回,我和他都不是偶爾遇見。
我是曾到過爪哇,我呆在那裏一個月,看著滿眼的椰子和樹上的猴子,我的心中總有一塊空得慌。
我覺得沒有著落。
在我這個歲數,之前那些糾葛,是真是假,都如雲煙,但有一人,能讓我在一無所有的時候,可信,可托,可心安,可相伴,才是實實在在。
這個人,隻能是柳桐倚。
不管他是朝堂之上的柳相,掌管瑞和的梅庸,還是那芹菜巷中,小宅的主人。
我把柳桐倚手塞進被子裏,“所以你一定不能有什麼,否則將來我真的臨到終了時,要指望誰?”
我正要起身去看藥鍋,忽然聽得一個低弱的聲音。
“可別再找我了……你嚇了我三回……我真夠了……”
我擦了擦鼻涕,把傷風藥喝下去,門響了兩聲,柳桐倚的管事蹩進來道:“趙老板,我們掌櫃的已能四處走動了,說請趙老板一起用午飯。”
午飯十分素淨,因為我尚在傷風,柳桐倚也大病初愈,除了一盆奶白的魚湯之外,飯桌上全是青菜蘿卜皮。
連米酒,都不能吃。
興味寡淡地吃完飯,我實在沒心思再吃茶。
喝不出香,滿嘴寡寡的苦味。
我用手扣住茶碗,向柳桐倚道:“對了,梅老板,我有個事情,想托你幫忙。”
柳桐倚斟茶的手住了一住,“趙老板請說。”
我道:“是這樣的,前些時日,我做生意賠了點錢,所以……”
柳桐倚放下茶壺,看向我,我接著道:“我不是和你借錢,是想問你……瑞和裏,還有空缺麼?比如,二掌櫃,管事什麼的,你看你這生意越來越大了,事情多,總要多謝人幫襯,再有……”
柳桐倚繼續看著我,我迎著他的目光,卻笑了:“然思,你說你我還要這樣繞圈子到幾時?”
柳桐倚也笑了:“今日我並不想再繞,卻是你,一直在繞。”
十來年後,又是五月,我與然思出海辦了一趟貨,秋時方回,剛到家中,李管事便道,有京城送來的急件,壓在這宅中半個月了,指名道姓,要送給我。
我與然思從上岸這一路,就看見沿途情形有些異樣,一路上也聽了些議論,我一看那信的封皮,心中頓時涼了。
是啟檀的筆跡。
我匆匆拆了信,裏麵隻寫著幾句話,卻讓我手腳冰涼——
叔,皇上病重,想見你一麵。
我縱馬一路狂奔,趕到京城外,正看見城軍渾身靛藍,正將喪幡升起。
我兩眼一黑,便什麼也不曉得了。
秋雨細密,浸透了泥土,山中紅葉,一片觸目殷紅。
我挖開泥土,將那青花瓷小甕埋在碑旁,碑上刻著——德宗皇帝頂骨之碑。
我隻記得,我侄啟赭,不是什麼聖上萬歲,也不叫什麼德宗。他就是個有些認生的別扭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