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話主要是就詩歌的形式而言的。與此同時,就詩作的意境即內容來說,曾國藩強調的是閑適之境。什麼是閑適之境呢?曾氏具體解釋說:
詩中有一種閑適之境,專從胸襟著工夫。讀之但覺天機與百物相弄相悅,天宇奇寬,日月奇閑,如陶淵明之五古、杜工部之五律、陸放翁之七絕,往往得閑中之真樂。白香山之閑適古調,東坡過嶺後之五古,亦能將胸中坦蕩之懷曲曲寫出。
曾國藩在這裏所強調的閑適之境以及聲光之表現,實則是以美學的原則來闡明文藝的價值。值得指出的是,曾氏雖強調詩作要在“氣勢”和“趣味”上下功夫,但他並不完全著眼於此,並未把它絕對化。他在給曾紀澤的信中特意提示說:“前所示有氣則有勢,有識則有度,有情則有韻,有趣則有味,古人極好文學,大約於此四者之中必有一長。”由此可見,曾氏對詩歌創作,不僅重視“氣勢”和“趣味”,同時也講究“識度”和“情韻”。進而,他在強調這四者的同時,又增加了“機神”一項,作為補充。他在日記中指出:“餘昔年鈔古文,分氣勢、識度、情韻、趣味為四屬,擬再鈔古近詩,亦分為四屬,而別增一機神之屬。”什麼是機神呢?曾國藩解釋說:“機者,無心遇之,偶然觸之。……神者,人功與天機相湊泊,如卜筮之有繇辭。”拿現代通俗的語言來說,就是所謂的“靈感”。因為一個詩人,他的作品不僅通過詩句中的文字、節奏、韻律等來盡情宣泄詩人的喜怒哀樂之情,而且還應蘊含有言外之意、弦外之音。這些,雖不直接體現於詩句之中,卻可以使人感到別有一番趣味。通過對唐、宋諸名家詩作特點的考察,結合詩詞的現實社會功效,曾國藩在實踐中又對上述五者作了個別修改,即把機神改為機趣,刪去趣味一類,而易以工律。這種修改時在其晚年。他在日記中說:“夜,分‘氣勢,、‘識度,、‘情韻,、‘機趣,、‘工律,五者,選抄各體詩,將曹、阮二家選畢。”曾國藩之所以作這樣的修改,正如同他在學術上不株守一家之說、不拘泥於現成之法一樣,他在詩歌理論及方法方麵也是采摭眾長,在綜合考察之中比較其得失長短,融為一家,以發揮一己獨創的見解。
筆者兒時常聞祖父輩諄諄教誨:“字是掌門錘。”意即從小用功練字,日後必有用處。然講者滔滔不厭其煩,聞者卻當過耳陣風,不置一論,故至今未能究心書法,字跡潦草不成體統,遂成終身憾事。追至中年,涉獵曆史之學,隨覽有關先輩之文集、墨跡,方感書法乃學人士子必不可缺的一項功夫。中國傳統的科舉製度下形成了一堵不可輕易逾越的高牆,即一個讀書人獲得秀才、舉人之功名後,如欲躋身仕途的最高階梯--進士行列,於寫字一門功夫決不可掉以輕心。如湖南鳳凰人熊希齡曾於1892年入京會試,中試貢生。按清代典製,會試放榜後一月即舉行殿試,由皇帝欽點一、二、三名,區分一、二、三甲等第。但熊氏當時由於書法練得並不是很好,故不敢貿然應殿試。林增平先生在《熊希齡集》序言中說:
“殿試對策,理應按內容評騭高下,但實則積習相沿,專重書法。時張亨嘉在京,鑒於熊希齡書法尚不合殿試格局,恐至罣誤,囑他‘暫告終養,,把字練好再去應殿試。他便住在北京一個廟內,悉心摹仿殿試考卷及書法。”熊氏這才得於1894年補應殿試,成進士,朝考後授庶吉士之職。由此可見,書法是關係到士大夫是否能夠功成名就的一個重要進身之階。
書法,或者謂寫字一途,不管是對於一個人的功名利祿,還是實際事業,都有著極為重要的關係,這在封建社會是不言而喻的。從一定程度上說,它實際上是衡量一個人藝術修養程度高低的一個重要標準。曾國藩作為一名進士出身的正統士大夫,對書法一門當然是認真對待、頗為講究,並下了一番功夫的。
曾國藩愛好書法的原因,除了受中國傳統科舉製度所嚴格規定的基本條件約束、促使之外,更有他本人的興趣和動機。起初,他愛好書法主要是從實用角度來考慮的,即應付考試,投合時好。他在家書中說:
九弟之病,自正月十六日後,日見強旺。……二月以來,日日習字,甚有長進。男亦常習小楷,以為明年考差之具。近來改臨智永《千字文》帖,不複臨顏、柳二家帖,以不合時宜故也。
當然,學書法,練書法,並不完全是為了應付科考,更重要的是對於治學從政有很大的幫助。他說:
凡作一事,無論大小難易,皆宜有始有終。作字時,先求圓勻,次求敏捷。若一日能作楷書一萬,少或七八千,愈多愈熟,則手腕毫不費力。將來以之為學,則手鈔群書,以之從政,則案無留牘。無窮受用,皆自寫字之勻而且捷生出。三者皆足彌吾之缺憾矣。
從以上這幾段引文可以看出,曾國藩起初是從實用的角度來學書法的,即他把書法當做一種工具來看待。然而,進入中年以後,尤其是在晚年時期,他則改變了這種觀點,認為書法應被當做一種藝術來看待,應當把含蓄表露自己的情感和心境作為學習書法的一個最終目的。他在評論古人的書法時說:“悟董香光之法專用渴筆,以極其縱橫使轉之力,但少雄直之氣。餘當以渴筆寫吾雄直之氣耳。”隨後,他更進一步認識到,學書法不應當存有求知見好之心,而應當為“藝術而藝術”,以求其內在之真諦。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