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的故居,最辛勞的要數門檻了。它要承載參觀者或輕或重的腳印,這腳印當然比不得落葉撫過來得溫存,更比不得風兒漫過來得清爽。更何況,這老門檻迎來的並不是它舊日的主人,它聽到的大抵是遊人的感慨聲和照相機快門跳動的哢嚓聲。稍好一些的,也無非是懷著憑吊情懷的人發出的幾聲歎息。我想這門檻在寂靜的深夜,也許會為自己身上無端地沾染了陌生人腳上的塵土而感到難過,它也許會捂著被踐踏得傷痕累累的臉,對著屋頂的殘瓦或者天井中的老樹而哭泣。
我是邁過魯迅故居的門檻的,我不敢踩它,怕那像曆史卷軸一樣的門檻會被踏碎了。天色本來就陰沉,再加上人多嘈雜,我已消去了對這老屋的興趣。隻記得它很大,門是一重接著一重的,所有的房間都陳設著古舊的家具和器皿,它們就像老人們曆經滄桑的眼睛一樣,沉靜而又略嫌冷淡地望著我們。我注意到,屋子沒有大窗口,那栗色的窗子又一律是木格的。木格很細碎,它們就仿佛是橫在窗上的一把把剪刀一樣,把進屋的陽光給憑空剪得零落而黯淡,所以幾乎很難看到一間陽光充足的屋子。我想當年的“迅哥”流連在這樣的深宅大院裏,住在永遠暮氣沉沉的房子裏,他對外部世界的關注就會更為迫切。而由這寂靜和昏暗生發出的幻想,也會像河裏遊蕩的小魚一樣地活躍。
這是紹興,而紹興在我的心目中就是魯鎮。在聽過了一場讓人失望的“社戲”後,我與幾位朋友尋到了一處大排檔,那已是子夜時分了。沒有星星,亦沒有月亮,大排檔正在高潮上。那排檔是南北向的一條長巷,有些歪斜,而正是這歪斜,使它顯出了隨意、世俗和浪漫的氣息。巷子裏濕漉漉的,這當然不是雨的滋潤,而是每個攤主洗菜時潑出的水。攤位一座連著一座,它們是清一色的塑料棚頂,每個棚子大約放四五張圓桌,每張桌都能容七八個人。攤前的煤火通紅通紅的,炒菜的聲音和著攤主招徠客人的聲音,讓人覺得親切和溫暖。我們要了炸臭豆腐幹、鹹蛋黃炒番瓜絲、爆炒黃泥螺、辣椒鱔絲、鹽水煮茴香豆等菜,叫了一壺酒。酒不用說了,一定就是孔乙己和阿Q都喝過的黃酒。這酒被溫過,未放城市裏時尚喝法中所加的話梅、薑絲、冰糖等調味品,因而醇正敦厚。我們先前還比較文雅地吃酒談天,後來酒喝得人情緒飛揚,幾個人就行“棒虎雞蟲”的酒令玩,輸家罰酒,往往是男人一說“雞”就贏,而女人一說“蟲”則輸,大家又笑又叫,好不快活。這種時刻,我心中魯鎮的影子一閃一閃地呈現了,我嗅到了一股古中國生活的氣息。我仿佛看到了孔乙己穿著長衫站著喝酒的情形,他用尖細的手指在櫃台上排出一文一文的銅錢;我還看到了在酒樓上的呂緯甫講述兩朵剪絨花故事時悵惘的神情。我甚至想,如果不遠處的護城河下停泊著一條船,我們登得船上,在夜色中劃槳而行,一定能夠看到真正的社戲,能喝到戲台下賣的豆漿,當然,如果碰到一個老旦坐在椅子上咿咿呀呀地唱個不休,我也一樣會煩得撐船就走。如果偷不成別人家的豆子在船上煮著吃,就偷一縷月光來當發帶,讓它束著我隨風飄揚的長發。夜越來越深了,是淩晨兩點的時分了,我們卻毫無睡意,這時忽然來了一個瘦弱的孩子,他胸前斜挎的吉他比他還要高。他手裏拿著一個用小學生的練習本寫就的歌本,很老練地請求我們點歌。他眼睛很大,但卻沒有少年的那種天真之氣。我問他幾歲了,他說六歲。又問他點一支歌多少錢,他用生意人慣用的口氣告訴我,點一支四元,但如果點三支的話,隻收十元錢。我不假思索地說,那就點三支。他唱的第一首歌是《三個老婆》,歌詞寫得庸俗不堪,什麼“三個老婆不嫌多”、“老婆多了有人疼”等等,歌詞裏甚至形象地給三個老婆所司其職做了分工,什麼做飯的、捏腳的、陪睡覺的等等。他這一唱,大家的心一下子沉下來了。在他身上,我看不到少年閏土身上的天真、朝氣和童趣,反而感覺相遇的是成年的閏土,那個被沉重生活壓迫得幾近麻木的閏土。我們沒等他唱另外兩首歌,付了他十元錢,打發他走了。他挎著吉他離去的背影有些搖晃,感覺那吉他是一頭蠻力十足的怪獸,死死地拖著他走,我真怕它在這黑夜裏把這賣唱的少年給拖得支離破碎了。自此,大家再無興致逗留,仿佛是剛參加完一個好友的葬禮似的,鬱鬱走掉。
次日我起得很遲,把早飯和午飯放在一塊吃了。天色仍然寡白寡白的,兩三朋友聚集在一起,都說不想到安排好的景點去參觀,我說那不如到紹興的老街走一走。以我的經驗,看一卷曆史書,不如在一個有曆史感的老街上走上一程更能領會曆史的含義。因為老建築會透出一股清秋般的蒼涼之氣,你能在其上看到歲月撫過的痕跡,觸摸到曆史心音的脈搏。
沿著紹興廣場的護城河向北走,沒有多遠,老街就呈現了。見到它,我的眼睛驀然一亮,感覺它仿佛扭著身子活躍地動了幾下。在被高樓簇擁著的寬敞的柏油馬路上行走,我常常覺得自己走在一具巨大的僵屍上,緊張、空虛、不知所措。而在狹窄的老街上閑走,我會無限地放鬆和陶醉。這種時刻,你覺得那街分明像河流一樣,它潺潺地流動著,等著你的腳踏出陣陣水花。這街隻有兩米左右的寬度,它的兩側是層層疊疊的老房子。房前的門樓各具特色,有的高而窄,有的矮而闊。房子多數是兩層的小樓,也有三層的,但極少。它們的色彩以栗色和蒼灰為基調,屋頂的瓦卻基本是深灰的,灰色年頭久了,就泛黑了。不過它們與天色是極為協調的,仿佛它們就是天的底座。你不要小覷了這老街,看著它不長,走起來就長了,長得仿佛沒有盡頭。而且它也不是筆直的,略略地彎著,它這種彎不是老人的那種透出暮氣的駝背,而是一個少女笑得不能自持時妖嬈的彎腰,風情萬種。街上很少有行人,石板路上幹幹淨淨的,給人以明淨、妥帖之感。我們推開了幾戶門樓,進得院子,想更直接地接近老房子。真正的老屋比比皆是,它們保持房屋原來的狀態,格局是老格局,窗戶也是老窗戶。到這樣的屋子走一下,你會嗅到一股散發著隱隱腥氣的潮味,仿佛這房子是放置已久的魚,它因離河太久而傷感得落淚,那氣息或許就是它的眼淚。如果不是有現代的人閃現在房子裏,我會誤以為回到了一百年前的魯鎮,聽見了單四嫂子在空虛寂靜的夜晚呼喚寶兒的哭聲,嗅到了華老栓買來的人血饅頭被火焰舔舐過所發出的奇怪的香味,看到了在祝福聲中被主人嗬斥後淒涼地放下燭台的眼神呆滯的祥林嫂。這是魯鎮,是魯迅筆下那個永遠也不會消失的魯鎮。那屋簷上的荒草,那窗欞上所彌漫的蒙昧天光,那院子中的桂花樹,那天井中放置的雜物,似乎都透著舊時代的氣息,它讓人有某種傷感和惆悵,又讓人有某種辛酸後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