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巴黎不總是陰鬱的,隻是我運氣差,才會一連多日難見它的晴朗。可是生活在這兒的朋友告訴我,巴黎的初冬就是這樣,很少出太陽。看來巴黎把陽光當成了麥子,種了一春一夏後,到了秋天就收割歸倉了。而我五年前去法國,也許是初春的緣故,在巴黎,尤其是在諾曼底一帶,看到的天是那麼地澄澈。
在巴黎有一周的時間,而正式的會議一個下午就結束了,所以我有充裕的時間逛街和參觀藝術館。邀請我的法國人文學院,安排我住在塞納河左岸的一家小旅館。我請教了我小說的法文譯者、在《歐洲時報》供職的董純女士,那條街如果翻譯成中文,應該叫聖·敘勒比斯大街,是左岸的中心區,非常繁華。旅館的對麵,是一家舊百貨公司,左拉曾在小說中描繪過。從我所住的旅館出發,朝塞納河走去,也就二十分鍾吧。所以去羅浮宮、奧塞博物館、香榭麗舍大街,步行就可以了。在法國國家圖書館工作的傅傑,特意抽出一天時間,陪我去大皇宮,說是那兒正有一個“畢加索和大師們”的展覽,展畫價值二十億歐元,被稱為“史上最貴的展覽”。傅傑是雲南人,自己學過畫,現在迷戀上了雕塑。由於工作的便利,傅傑帶著我,在入口出示她的證件後,便把我徑直帶入大皇宮,省卻了排長隊購票的麻煩。
大皇宮裏雖然人頭攢動,但並不喧鬧。你能聽到的,隻是緩緩的腳步聲。這樣的腳步聲,其實是來自民間的最質樸的掌聲。第一個展廳展出的,是大師們的自畫像。我最喜歡的,是德拉克洛瓦的一幅帶著憂鬱之氣的自畫像,還有一幅畢加索的早期作品。畫中的畢加索還是個少年,牽著一匹馬,表情莊嚴、純潔,背景是迎春枝條一般的鵝黃色,看上去清新、溫暖。這次展覽,請來了馬奈的《奧林匹亞》、德加的《苦艾酒》、安格爾的《浴女圖》、戈雅的《裸體的瑪哈》,以及提香、高更、普桑等巨匠的作品。看他們的作品,一個最深切的感受就是,做一個畫家是幸福的。繪畫和音樂在我眼裏是長著翅膀的藝術,因為它們不像文學那樣,如果跨越國界,必須借助翻譯。隻要你有一雙明亮的眼睛和聰靈的耳朵,不管什麼膚色和講何種語言,都能感知繪畫和音樂的美,觸摸到它們的魂靈。從這點來看,畫家和音樂家是真正獲得了“解放”的人,因為他們所從事的藝術,內裏內外都是自由的。
從大皇宮出來,傅傑又帶我參觀了埃米爾·諾爾德的畫展。他是德國表現主義的代表性畫家。這是我第一次接觸他的作品。老實講,我不太喜歡他的畫,過於堆積的色彩和誇張的形式,給人的視覺造成了壓力。這樣的畫缺乏空氣,讓人不能自如地呼吸,這也是我不喜歡畢加索立體主義時期的一些作品的一個緣由。形式過於強悍,帶著股粗暴之氣。而好的藝術,不管外表多麼光怪陸離、五光十色,其內核應該是柔軟的。
參觀完畫展,我和傅傑沿著香榭麗舍大街散步。路邊的梧桐樹大都脫盡了葉子,隻有一棵,還燦爛著。好像這樹戀愛著,得到了上蒼的憐惜,讓它赴了一場漫長的約會,延長了青春。我在那棵樹下,拍了張照片。梧桐樹其實還有個好聽的名字——懸鈴木,它的葉片與楓葉很像。可以想見,被秋風和寒露浸染得一派金黃的葉片,是何等的風華!
接下來的幾天,我握著一張地圖,開始獨自在巴黎的小街上閑走。這對我來說,是最愜意的時刻。因為走累了,隨時可以推開一家咖啡店的門,喝上熱騰騰的咖啡。巴黎是沒有敗筆的,隨便你走到哪兒,抬起頭來,都有入眼的風景。不像我們,若是在一個城市走出了“風景區”,猛然麵對的,往往是破敗的大街和肮髒的陋巷,讓人意興闌珊。有一天,我踅進一家裝飾店,忽然發現虛擬的壁爐下,躺著一個長方形的寬鬆的皮口袋,好像誰剛剛長途旅行歸來,進門把它丟在地上的。我詫異,這兒的裝飾店,難道兼營皮包的生意?我走過去,一看,那敞開的袋口裏,現出的竟然是幾塊劈柴!那是個上好的鹿皮口袋,價格不菲,可它僅僅是裝劈柴的口袋!那一瞬間,我想起了童年在大興安嶺的時候,為了抵禦漫長的冬天和寒冷,我幾乎每個早晨都要從戶外抱回劈柴,堆在火爐旁的牆角。那些劈柴赤裸裸的,從無裝飾。講究的人家,至多不過用籮筐盛它。這鹿皮袋裏的劈柴,讓我似乎尋到了巴黎的品質——再樸素的心,也要有一個高貴的外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