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蟲子是不陌生的。小時候在菜園和森林中,見過形形色色的蟲子。綠色的軟綿綿的喜歡吊在楊樹枝上的毛毛蟲,愛在菜園中飛來飛去的有著漂亮的殼的花大姐,以及在樹縫中養尊處優的肥美的白色蟲子,都曾帶給我許多的樂趣。我曾用樹枝挑著綠色的毛毛蟲去嚇唬比我年幼的小孩子;曾經在菜園中捉了花大姐將它放到透明的玻璃瓶中,看它金紅色夾雜著黑色線條的光亮的“外衣”;曾經摳過樹縫中的蟲子,將它投到火裏,品嚐它的滋味,想著啄木鳥喜歡吃的東西,一定甘美異常。至於在路上和田間匍匐著的螞蟻,我對它們更是無所顧忌,想踩死一隻就踩死一隻,仿佛蟲子是大自然中最低賤的生靈,踐踏它們是天經地義的。
成年之後,我不拿蟲子惡作劇了,這並不是因為對它們有特別的憐惜之情,而是由於逐漸地把它們給淡忘了。這時候我注意的是飛鳥,是流雲,是高聳入雲的百年老樹,是湖泊中的野雁,是森林的白雪地上奔逃的兔子。蟲子就像塵埃一樣,被這些事物給深深地掩埋了。
然而去年的春節,我卻被一隻蟲子給深深地震撼了。這一年來,我從來沒有忘記過它,它就像一盞燈,在我心情最灰暗的時刻,送來一縷明媚的光。如今我寫著以上的文字,想要描述它時,又仿佛看見了它那矯健的身影——雖然說它是那般地小;又仿佛聽見了它被摔下來時那山呼海嘯般的聲音——雖然說根本就沒有什麼聲音出現。
去年在故鄉,正月初一,我從弟弟家過完除夕回到自己的家。推開家門,見陳設還是過去的陳設,杜鵑依然如往年一樣怒放著,而窗外的雪山和草灘也一如既往地沐浴著冬日清冷的陽光,這物是人非的場景讓我覺得分外地蒼涼。我孤獨地站在屋子的窗前,久久不肯離開。我想讓目光與那些流雲做伴,因為它們行蹤飄忽,時有時無,與我迷離的心態正吻合。
後來是一個電話讓我把目光又轉向室內。接過電話,我給供奉在廳堂的菩薩上了三炷香,然後席地而坐,聞著檀香的幽香,茫然地看著光亮的乳黃色的地板。地板幹幹淨淨的,看不到雜物和灰塵。突然,我的視野中出現了一個小黑點,開始我以為那是我穿的黑毛衣散落的絨球碎屑,可是,這小黑點漸漸地朝佛龕這側移動著,我意識到它可能是隻蟲子。
它果然就是一隻蟲子!我不知它從哪裏來,它比螞蟻還要小,通體的黑色,形似烏龜,有很多細密的觸角,背上有個鍋蓋形狀的黑殼,漆黑漆黑的,它爬起來姿態萬千,一會橫著走,一會豎著走,好像這地板是它的舞台,它在上麵跳著多姿多彩的舞。當它快行進到佛龕的時候,它停住了腳步,似乎是聞到了奇異的香氣,顯得格外地好奇。它這一停,仿佛是一個指揮著千軍萬馬的將軍在醞釀著什麼重大決策。果然,它再次前行時就不那麼恣意妄為了,它一往無前地朝著佛龕進軍,轉眼之間,已經是兵臨城下,巍然站在了佛龕與地板的交界處。我以為它就此收兵了,誰料它隻是在交界處略微停了停,就朝高高的佛龕爬去。在平麵上爬行,它是那麼地得心應手,而朝著呈直角的佛龕爬,它的整個身子懸在空中,而且佛龕油著光亮的暗紅的油漆,不利於它攀登,它剛一上去,就栽了個跟鬥。它最初的那一跌,讓我暗笑了一聲,想著它嚐到苦頭後一定會掉轉身子離開。然而它擺正身子後,又一次向著佛龕攀登。這回它比上次爬得高些,所以跌下時就比第一次要重。它在地板上四腳朝天地掙紮了一番,才使自己翻過身來。我以為它會接受教訓,掉頭而去了,誰料它重整旗鼓後選擇的又是攀登!佛龕上的香燃燒了近一半,在它的香氣下,一隻無名的黑殼蟲子一次一次地繼續它認定的旅程。它不屈不撓地爬,又循環往複地被摔下來,可是它不懼疼痛,依然為它的目標而奮鬥著。有一回,它已經爬了兩尺來高了,可最終還是摔了下來,它在地板上打滾,好久也翻不過身來,它的觸角亂抖著,像被狂風吹拂的野草。我便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地幫它翻過身來,並且把它推到離佛龕遠些的地方。它看上去很憤怒,因為它被推到新地方後,是一路疾行又朝佛龕處走來,這次我的耳朵出現了幻覺,我分明聽見了萬馬奔騰的聲音,聽見了嘹亮的號角,我看見了一個偉大的戰士,一個身子小小卻背負著偉大夢想的英雄。它又朝佛龕爬上去了,也許是體力耗盡的緣故,它爬得還沒有先前高,很快又被摔了下來。我不敢再看這隻蟲子,比之它的頑強,我覺得慚愧,當它踉踉蹌蹌地又朝佛龕爬去的時候,我離開了廳堂,我想上天對我不薄,讓我在一瞬間看到了最壯麗的詩史。
幾天之後,我在佛龕下的角落裏發現了一隻死去的蟲子。它是黑殼的,看上去很瘦小,我不知它是不是我看到的那隻蟲子。它的觸角殘破不堪,但它的背上的黑殼,卻依然那麼地明亮。在單調而貧乏的白色天光下,這閃爍的黑色就是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