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6章 心在千山外(1 / 1)

在中國的北部邊陲,也就是我的故鄉大興安嶺,生活著一支以放養馴鹿為生的鄂溫克人。他們住在夜晚時可以看見星星的撮羅子裏,食獸肉,穿獸皮。馴鹿去哪裏覓食,他們就會跟著到哪裏。漫漫長冬時,他們三四天就得進行一次搬遷,而夏季在一個營地至多也不過停留半個月。那裏的每一道山梁都留下了他們和馴鹿的足跡。

由於自然生態的蛻化,這個部落在山林中的生活越來越艱難,馴鹿可食的苔蘚逐年減少,獵物也越來越稀少。三年前,他們不得不下山定居。但他們下山後卻適應不了現代生活,於是,又一批批地陸續回歸山林。

去年8月,我追蹤他們的足跡,來到他們生活的營地,對他們進行采訪。其中一個老薩滿的命運引起了我巨大的情感震蕩。

薩滿在這個部落裏就是醫生的角色。他們為人除病不是用藥物,而是通過與神靈的溝通,來治療人的疾病。不論男女,都可成為薩滿。他們在成為薩滿前,會表現出一些與常人不一樣的舉止,展現出他們的神力。比如他們可以光著腳在雪地上奔跑,而腳卻不會被凍傷;他們連續十幾天不吃不喝,卻能精力充沛地狩獵;他們可以用舌頭觸碰燒得滾燙的鐵塊,卻不會留有任何傷痕。這說明,他們身上附著神力了。他們為人治病,借助的就是這種神力。而那些被救治的,往往都是病入膏肓的人。薩滿在為人治病前要披掛上神衣、神帽和神裙,還要宰殺馴鹿獻祭給神靈,祈求神靈附體。這個儀式被稱為“跳神”。薩滿在跳神時手持神鼓,他們可以在舞蹈和歌唱聲中讓一個人起死回生。

我要說的這個薩滿,已經去世了。她是這個放養馴鹿的鄂溫克部落的最後一個薩滿。她一生有很多孩子,可這些孩子往往在她跳神時猝死。她在第一次失去孩子的時候,就得到了神靈的諭示,那就是說她救了不該救的人,所以她的孩子將作為替代品被神靈取走,可是她並未因此而放棄治病救人。就這樣,她一生救了無數的人,她多半的孩子卻因此而過早地離世,可她並未因此而悔恨。我覺得她悲壯而淒美的一生深刻地體現出了人的夢想與現實的衝突。治病救人對一個薩滿來講,是她的天職,也是她的宗教。當這種天職在現實中損及她個人的愛時,她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前者——也就是“大愛”。而真正超越了汙濁而殘忍的現實的夢想,是人類渴望達到的聖景。這個薩滿用她那顆大度、善良而又悲憫的心達到了。我覺得她就是一個偉大的作家,她一生的經曆就是一部傑作。我在長篇小說《額爾古納河右岸》中,把這個薩滿的命運作為了一條主線。

我心目中的偉大作品,就是這種經過了現實千萬次的“煉獄”,抵達了真正夢想之境的史詩。一個作家要有偉大的胸懷和眼光,這樣才可以有非凡的想象力和洞察力。我們不可能走遍世界,但我們的心總在路上,這樣你即使身居陋室,心卻能在千山外!最可怕的是身體在路上,心卻在牢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