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0章 從山巒到海洋(1)(1 / 2)

——《額爾古納河右岸》跋

一部作品的誕生,就像一棵樹的生長一樣,是需要機緣的。

首先,它必須擁有種子,種子是萬物之母。其次,它缺少不了泥土,有誰見過可以在空中發芽的種子?還有,它不能沒有陽光的照拂、雨露的滋潤以及清風的撫慰。

《額爾古納河右岸》的出現,是先有了泥土,然後才有了種子的。那片春天時會因解凍而變得泥濘、夏天時綠樹成蔭、秋天時堆積著繽紛落葉、冬天時白雪茫茫的土地,對我來說是那麼地熟悉——我就是在那片土地出生和長大的。少年時進山拉燒柴的時候,我不止一次在粗壯的大樹上發現怪異的頭像。父親對我說,那是白那查山神的形象,是鄂倫春人雕刻上去的。我知道他們是生活在我們山鎮周圍的少數民族。他們住在夜晚時可以看見星星的撮羅子裏,夏天乘樺皮船在河上捕魚,冬天穿著皮大哈(獸皮短大衣)和麅皮靴子在山中打獵。他們喜歡騎馬,喜歡喝酒,喜歡歌唱。在那片遼闊而又寒冷的土地上,人口稀少的他們就像流淌在深山中的一股清泉,是那麼地充滿活力,同時又是那麼地寂寞。

我曾以為,我所看到的那些眾多的林業工人、那些伐木者才是那片土地的主人,而那些穿著獸皮衣服的少數民族則是天外來客。後來我才知道,當漢族人還沒有來到大興安嶺的時候,他們就繁衍生息在那片凍土上了。

那片被世人稱為“綠色寶庫”的土地在沒有被開發前,森林是茂密的、動物是繁多的。那時的公路很少,鐵路也沒有出現。山林中的小路,大都是過著遊獵生活的鄂倫春人和鄂溫克人開辟出來的。始於20世紀60年代的大規模開發開始後,大批的林業工人進駐山林,運材路一條連著一條出現,鐵路也修起來了。在公路和鐵路上,每天呼嘯而過的都是開向山外的運材汽車和火車。伐木聲取代了鳥鳴,炊煙取代了雲朵。其實開發是沒有過錯的,上帝把人拋在凡塵,不就是讓他們從大自然中尋找生存的答案嗎?問題是,上帝讓我們尋求的是和諧生存,而不是攫取式的破壞性的生存。

十年過去了,二十年過去了,三十年過去了,伐木聲始終沒有止息。持續的開發和某些不負責任的揮霍行徑,使那片原始森林出現了蒼老、退化的跡象。沙塵暴像幽靈一樣閃現在新世紀的曙光中。稀疏的林木和銳減的動物,終於使我們覺醒了:我們對大自然索取得太多了!

受害最大的,是生活在山林中的遊獵民族,具體點說,就是那被我們稱為最後一個遊獵民族的、以放養馴鹿為生的敖魯古雅的鄂溫克人。

有關敖魯古雅的鄂溫克人下山定居的事情,我們從前兩年的報道中已經知道得太多了。當很多人蜂擁到內蒙古的根河市,想見證人類文明進程中這個偉大時刻的時候,我的心中卻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憂鬱和蒼涼感。就在這個時候,我的朋友艾真寄來一份報紙,有記敘鄂溫克畫家柳芭的命運的一篇文章,寫她如何帶著絢麗的才華走出森林,最終又滿心疲憊地辭掉工作,回到森林,在困惑中葬身河流的故事。艾真在報紙上附言:遲子,寫吧,隻有你能寫!她對我的生活和創作非常了解,這種期待和信任令我無比地溫暖和感動,我馬上給她打了電話,對她說,我一直在關注著這件事,也做了一些資料,但我想等到時機成熟了再寫。

我其實是在等待下山定居的人的消息。我預感到,一條艱難而又自然的回歸之路,會在不久的將來出現。

2004年5月,我在澳大利亞訪問了一個月。有一周的時間,我是在澳洲土著人聚集的達爾文市度過的。達爾文是個清幽的海濱小城,每天吃過早飯,我會帶著一本書,到海濱公園坐上一兩個小時,享受著清涼的海風。在海濱公園裏,我相遇最多的就是那些四肢枯細、肚子微腆、膚色黝黑的土著人。他們聚集在一起,坐在草地上飲酒歌唱。那低沉的歌聲就像盤旋著的海鷗一樣,在喧囂的海濤聲中若隱若現。當地人說,澳洲政府對土著人實行了多項優惠政策,他們有特殊的生活補貼,但他們進城以後,把那些錢都揮霍到酒館和賭場中了。他們仍然時常回到山林的部落中,過著割舍不下的老日子。我在達爾文的街頭,看見的土著人不是坐在驕陽下的公交車站的長椅上打盹,就是在商業區的街道上席地而坐,在畫布上描畫他們部落的圖騰以換取微薄的收入。更有甚者,他們有的倚靠在店鋪的門窗前,向往來的遊人伸出乞討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