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漫天(四)(1 / 2)

中秋,鎮上請來了戲班子,熱鬧到半夜,才陸續散去。我那小孫子沒見過這場麵,興奮了一夜,好不容易給安頓睡去。人啊,越老越不能睡了,怕是一覺醒來就人事皆非吧。叫小菊搬了張藤椅,我一個人坐到後院去。是桂花,香了一個院。也是,桂花那麼小,開到極致也不顯,要不是靠了這香,誰知道她們來過?

誰又知道,你曾到我家的窗台來過?如果知道,你這一過眼,就是六十年,我會先種一叢杜鵑,裝飾這窗台,裝飾我蒼白的臉。如果知道,在我送你的那個巷口,我一轉身,就是八萬裏,你也會折一支楊柳,一半,繞在我的腕上,一半,夾進你的書裏。哎,老嘍,老得連淚,都縱橫不起。

我那小孫子不知什麼時候跑了出來,我剛要抬手嚇唬他,小家夥竟然先舉起了手,指著我叫了起來:

“奶奶好看!奶奶好看!奶**上插滿了丁香!”

“什麼!!!”

難道如今,我連人都枯萎了,那朵發際的丁香還在開放!是不是,她又知道了什麼?是不是愛情曾回來過?

這一次,我想是時候舍了這人身,完完全全的綻放!請你一定,要穿過所有的時光,來看!來看!

素衣在八月的最後一天下葬。第二年,她的墳頭,長滿了野丁香。)

西塘就是這樣的淡然,所有悲慟和狂喜,在穿過那長長的弄堂後,都將變得稀薄和綿延;再滌過楊秀涇裏的水,就更添了幾分看透世事的冷靜。低低的屋簷下,隻發生著生和死那樣的大事,愛情隻是個過場。

在這裏,愛情不作主角,隻細細密密的,鋪在了每一個角落,有時甚至不以愛情的麵目出現。牆角的一朵花凋謝了,你知道嗎?她其實是被昨天的一隻路過的蜻蜓拋棄了。王家的貓不再爬上那朱漆的欄杆了,那是因為它怕見到河中的那條小黃魚,又要害一個晚上的相思。而阿乙的愛情麵目,更是隻有一個短短的瞥見。

阿乙今年十九了。他那白皙的膚色被他的父親視為是福薄的標誌。老人的邏輯是:長一身嫩白的皮膚就不是種地的料,不種地就隻能做學問、寫文章,而文章寫得好的,都是命不好的,所謂“文章憎命達”。

可阿乙不這樣認為,他覺得自己很幸福,假如月光每夜都能到他的床頭。如果這時候,風再來推他虛掩的門,翻他未完的詩稿,他定會起身披衣,沏一壺茶,再讀一本唐人小說。如果他想再幸福一點,他會拿出他偷藏的酒,啜飲一口,然後就可以對著牆上的影子笑出聲來。

阿乙就是這樣的不貪心。阿乙的幸福,還有一個理由,就是他有一個愛著的人。那人阿乙沒見過,隻知道她住在倪家大院裏,也許是他們家的小姐,也許隻是個丫頭。

那天阿乙到鎮上講學,他是個教書先生。阿乙和往常一樣經過倪宅,不一樣的是,這時他聽到一聲笑。隻是笑沒有言語。那女子的笑很特別,聽不出是喜上眉梢的笑,還是破涕為笑的笑,也許是轉嗔作笑的那個笑。似乎這笑並無原因,阿乙聽的迷糊了,可又有什麼關係?並不是每一件事,每一個表情都要有個原因的。有人在笑,或者僅僅是因為牆外剛好有人在聽,如此而已。

然而這笑聲從此就沒有在阿乙的耳邊停止過。枝上的蟬叫了,是有人在大笑;枝上的蟬噤聲了,是有人抿嘴而笑;搖櫓是嘩嘩的笑;流水是淙淙的笑;漿草是綠色的笑;燈籠是紅色的笑;日落是正要隱去的笑;月升是即將生起的笑;醒著是清明的笑;睡著是朦朧的笑。

阿乙被他自己的幸福包圍著。他甚至並不盼望見到那個女子,不打算把自己的愛意告訴她。曇花未開,你可以為她寫一千首情詩,一旦開啟,你能做的就隻是驚歎她的美麗,並且眼睜睜的看她枯敗——在你來不及惋惜的時間裏。

這天,阿乙覺得很不祥,因為他看到了一隻斷尾的貓。看到了斷尾的貓又有什麼呢?但是如果阿乙覺得不祥了,那麼他看到的每一隻貓都是不祥的。他穿衣出去了,要為他所預感到的不幸找更多的證據,他是這樣的敏感又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