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8章我家大姨(1 / 1)

——今夜天低雲暗。

今夜,我家大姨離去六年了。回憶她的一生,……點點滴滴難以言盡,作此文,以為祭。

廿七個表兄妹年前就約定,過了年,接大姨來,輪流歇著住。臨到事,一個需要協議統一的事擺在前:誰去接?怎麼來?雖說現在家家條件好起來,但幾十裏鄉間的路,年事又恁高……須小心安排著呢。

下班時,二姐仍在家等我,喜氣洋洋的。“都弄妥當了?”我問。二姐揚揚手裏的一疊錢,高興地說,“都好了。連小氣鬼小東哥都送來了一疊錢。”

也不知我故去的外婆那時怎麼搞的,母輩八姐妹,都嫁在方圓十裏內,獨將大姨許得這麼遠。況且那時,羊腸小道的,幾近無路可走。但浩浩蕩蕩的外甥男女,無論逢年過節,偏偏最愛往大姨家跑。我自五歲起,就尾巴似的追隨著二姐披荊斬棘渡那幾十裏地。長到八歲,已儼然小交通一樣單槍匹馬,穿梭於那草盛花開或冰封沃野裏,走到前麵打穀場的土牆上畫著“請示台”,知道那叫三家村,須沿著水渠一直往北行;看見池塘邊臥著四塊大青石,心想前麵已是不遠的百家塘……

蠶豆,紅菱,泥鰍幹……每一次完成那心向往之的征程,大姨總不讓我們空手返回。完全可以說,我們一大群拖泥帶水瘦骨嶙峋姨表兄妹,能活過那饑荒年代,與大姨的接濟不無關係。其實大姨並不寬裕,一分錢恨不得瓣作兩半用,在我從小到大的記憶裏,大姨一生沒有穿過一件沒有補丁的衣裳,但每一次看見我們來了,麵黃肌瘦樣,她跑出跑進,翻箱倒櫃,不尋出些吃食就不安心。也有青黃不接,實在無東西可尋的時候。那時候,大姨就讓她的四個兒子——我們的三表兄、七表兄他們,帶著我們采紅菱、摸河蚌、逮黃雀……啊大姨,給了我們多少溫暖的回憶!

前幾年,大姨曾來過一次,名義是歇親戚,但她帶孩子、燒茶飯、伺雞……弄得我們這些做外甥的,倒好像尋了個無償的保姆,哪裏過意得去?無奈,隻能在飯菜上用點心,但很快就被大姨識破,說是增加了我們的負擔,再三再四不肯留了。

大姨回去後,我們想法捎些兒點心、補品什麼的,她則推說這個咬不動,那個吃不慣,往往弄得過了很久,仍舊原封不動回到我們手中……

現在,大姨總算接來了。我接到二姐的電話,提前回到家。老遠就看見坐在我家門口土場上的我熟悉的大姨,“大姨娘——”我歡天喜地,叫一聲,奔過去,卻懵了:這就是我家大姨嗎?這就是愛我的僅僅幾年不見的大姨嗎?這就是常替我挎著盛滿了紅薯紅菱的竹籃健步送我到百家塘的大姨嗎?她坐在一張小矮凳上,佝僂的腰將她的身子蜷縮成拳頭般大小,深陷的兩頰紫暗色,眼神散淡無光,頭發稀稀落落。“哎……小老虎。”大姨終於認出了我,抖抖索索站起來,伸出枯枝一樣筋筋條條的手在我的臉上摸,“你比早些年,不一樣了。胖了……”不知道為什麼,淚水從我臉上飄落。我拈住草秸一樣的大姨,“大姨你坐,你坐好,你身體好麼……”

世上的帝王,大都不計代價,為求得長生不老、返老還童之藥。倘真有,我,一介小民,願為養我愛我的大姨,三拜九叩,長跪不起!但生老病死,新陳代謝,是自然界鐵的法則。因此,我隻能以大姨般良善的心,去愛人,去寬容人,以報答大姨對我不盡的深恩,以告慰大姨在天之靈,這是我能做到的,應該做到的。

啊,我永遠的大姨,你在那邊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