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上這兩年學館究竟懂了些什麼?讓姨爹以先生名義在爹麵去極力誇獎,我真不願做這神童事業!爹也似乎察覺了我這一麵逃學一麵為人譽為神童的苦楚,知道期我把書念好是無望,終究還須改一種職業,就抖氣把我從學館取回,不理了。爹不理我一麵還是因為他出門,爹既出門讓娘來管束我,我就到了新的縣立第二小學了。
不逃學,也許我還能在那倉上玩兩三年吧。天知道我若是再到那類塾中,我這時變到成個什麼樣的人!
神童有些地方倒真是神童,到這學塾來,並不必先生告我,卻學會無數小痞子的事情了。泅水雖是在十二歲才學會,但在這塾中,我就學會怎樣在洗了澡以後設法掩藏腳上水泡痕跡去欺騙家中,留到以後的采用。我學會爬樹,我學會釣魚……我學會逃學,來作這些有益於我身心給我有用的經驗的娛樂,這不是先生所意料,卻當真是私塾所能給我的學問!我還懂得一種打老虎的毒藥弩,這是那個同兔子無忤的老兵,告我有用知識的一種。隻可惜是沒有地方有一隻虎讓我去裝弩射它的腳,不然我還可以在此事業上得到你們所想不到的光榮!
我逃學,是我從我姨爹讀書半年左右才會的。因為見他處置自由到外麵玩一天的人,是由逃學的人自己搬過所坐板凳來到孔夫子麵前,擒著打二十板屁股,我以為這是合算的事,就決心照辦的。在校場看了一天木傀儡社戲。按照通常放學的時間,我就跑回家中去,這時家中人剛要吃飯,顯然回家略晚了,卻紅臉。
到吃飯時,一麵想到日裏的戲,一麵想到明天到塾見了先生的措詞,就不能不少吃一碗了。
“今天被罰了,我猜是!”姑媽自以為所猜一點不錯,就又立時憐惜我似的,說是:“明天要到四姨處去告四姨,要姨爹對你鬆點。”
“我的天,我不好開口罵你!”我為她一句話,把良心引起,又恨這人對我的留意。我要誰為我向先生討保?我不能說我不是為不當的罰所苦,即老早睡了。
第二天到學校,“船並沒有翻”。問到怎麼誤了一天學,說是家裏請了客。請客即放學,這成了例子,我第一次就采用這謊語擋先生。
歸到自己位上去,很以為僥幸。就是在同學中誰也料不到我也逃一天學了。
當放早學時,同一個同街的名字叫作花燦的一起歸家。這人比我大五歲,一肚子的鬼。他自己常說,若是他作了先生,戒尺會得每人為預備一把;但他又認為他自己還應預備兩把!別人抽屜裏,經過一次搜索已不敢把墨水盒子裏收容蛐蛐,他則至少有兩匹蛐蛐是在裝書竹籃裏。我們放早學,時候多很早,規矩定下來是誰個早到誰就先背書,先回家,因此大家爭到早來到學塾。早來到學塾,難道就是認真念書麼?全不是這麼回事。早早的趕到倉上,天還亮不久,從那一條倉的過道上走過,會為鬼打死!“早來”隻是早早的從家中出來,到了街上我們可以隨意各以其所好的先上一種課。這時在路上,所遇到的不外肩上掛著青布褡褳趕場買雞的販子,同到就在空屠桌上或冷灶旁過夜的擔腳漢子,然而我們可以把上早學得來的點心錢到賣豬血豆腐攤子旁去吃豬血豆腐,吃過後,再到殺牛場上看殺牛。並且好的蛐蛐不是單在天亮那時才叫嗎?你若是在昨晚已把書念得很有把握,乘此出城到塘灣去捉二十匹大青頭蟋蟀再回,時間也不算很遲。到不是產蟋蟀的時候,我們還可以到道尹衙門去看營兵的操練,就便走浪木,盤杠子,以人作馬互相騎到馬上來打仗,玩夠了,再到學塾去。一句話說,起來得早我們所要的也是玩!照例放學時,先生為防備學生到路上打架起見,是一個一個的出門。出門以後仍然等候著,則不是先生所料到的事了。我們如今也就是這樣。
“花燦,時候早,怎麼玩?”
“看雞打架去。”
我說“好吧”,於是我們就包繞月城,過西門坡。
散了學,還很早,不再玩一下,回到家去反而會為家中人疑心逃學,是這大的聰明花燦告我的。感謝他,其他事情為他指點我去作的還多呢。這個時候本還不是吃飯的時候,到家中,總不會比到街上自由,真不應就忙著回家。
這裏我們就不必看雞打架,也能各挾書籃到一種頂好玩有趣的地方去開心!在這個城裏,一天頂熱鬧的時間有三次,吃早飯以前這次,則尤合我們的心。到城隍廟去看人鬥鵪鶉,雖不能擠攏去看,但不拘誰人把打敗仗的鳥放飛去時,瞧那鳥的飛,瞧那輸了的人的臉嘴,便有趣!再不然,去到校場看人練藤牌,那用真刀真槍砍來打去的情形,比看戲就動人得多了。若不嫌路遠,我們可包繞南門的邊街,瞧那木匠鋪新雕的菩薩上了金沒有。走邊街,還可以看瀉鑄犁頭,用大的泥鍋,把鋼融成水,把這白色起花的鋼水倒進用泥作成敷有黑煙子的模型後,呆會兒就成了一張犁。看打鐵,打生鐵的拿錘子的人,不拘十冬臘月全都是赤起個膊子,吃醉酒了似的舞動著那十多斤重的錘敲打那砧上的鐵。那鐵初從爐中取出時,不用錘敲打也的響,一挨錘,便就四散飛花,使人又怕又奇怪。君,這個不算數,還有咧。在這一個城圈子中我們可以留連的地方多著,若是我是一輩子小孩,則一輩子也不會對這些事物生厭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