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小學教育(1)(1 / 2)

木傀儡戲

二月八,土地菩薩生日,街頭街尾,有得是戲!土地堂前頭,隻要剩下來約兩丈寬窄的空地,鬧台就可以打起來了。這類木傀儡戲,與其說是為娛樂土地一對老夫婦,不如說是為逗全街的孩子歡心為合式。別的功果,譬如說,單是用胡椒麵也得三十斤的打大醮,捐錢時,大多都是論家中貧富為多少的;惟有土地戲,卻由募捐首士清查你家小孩子多少。象我們家有五個姊妹的,雖然明知到並不會比對門張家多穀多米,但是錢,總捐得格外多。不捐,那是不行的。小孩子看戲不看戲可不問。但若是你家中孩子比別人兩倍多,出捐太少,在自己良心上說來,也不好意思。

戲雖在普通一般人家吃過早飯後才開場,很早很早,那個地方就會已為不知誰個打掃得幹幹淨淨了。惟有“土地堂前豬屎多”,在平時,豬之類,愛在土地堂前卸脫它的糞便,幾乎是成了通例的。唱戲日,大家臨時就懂了公德心,知道妨礙了看戲是大家所抱怨的,於是,這一天,就把豬關禁起來了。你若高興,早早的站在自己門前,總可以見到戲箱子過去,押箱子的我們不要問就可以知道是“管班”。每一口箱子由兩個挑水的人抬著,箱子上有各樣好看的金紅漆花,有釘子,有金紙剪就“黃金萬兩”連連牽牽的吉利字,一把大牛尾鎖把一些木頭人物關閉著。嗬,想象到那些花臉,旦角,尤其是愛做笑樣子的小醜,鼻子上一片白粉豆腐幹似的貼著,短短的胡子……而它們,這時是一起睡在那一隻大木箱子裏,將要做些什麼?真可念!我們又可以看到一批年老的伯娘婆婆,搬了凳子,預先去占坐位的。做生意的,如象本街光和的米豆腐擔子,包娘的酸蘿卜籃子,也頗早的就去把地盤找就了。

飯吃了,一十六個大字,照例的每日功課,在一種毫不用心隨隨便便的舉動下,用淡淡的墨水描到一張老連紙上後,所候的就是“過午”那三十枚製錢了。關於錢的用處,那是預先就得支配的。所有花費賬單大致如下:

麵(或餃子)一碗,十二文。

甘蔗一節,三文。

酸蘿卜(或蒜苗),五文。

四喜的涼糕,四文。

老強母親的膏粱甜酒,三文。

餘三文作臨時費。

涼糕,同膏粱甜酒,母親於出門時,總有三次以上囑咐不得買吃的,但倘若是並無其他相當代替東西時,這兩樣,仍然是不忍放棄的。有時可以把甘蔗錢移來買三顆大李子,吃了西瓜則不吃涼糕。倘若是剩錢,那又怎麼辦?錢一多,那就隻好拿來放到那類投機事業上去碰了!向抽簽的去抽糖羅漢,有時運氣好,也得頗大的糖土地。又可以直接去換錢,去同人賭骰子,擲“三子侯”。錢用完時,人倦了,縱然戲正有趣,回家也是時候了。遇到看戲日,是日家中為敬土地的緣故,菜必格外豐富。“土地怎不每月有一個生日呢?”用一種奇怪的眼睛瞅著桌上陳列的白煮母雞,問媽,媽卻無反應。待到白煮雞隻剩下些腳掌肋巴骨時,戲台邊又見到嘴邊還抹油的我們了。

在鎮筸,一個石頭鑲嵌就的圓城圈子裏住下來的人,是苗人占三分之一,外來遷入漢人占三分之二混合居住的。雖然多數苗子還住在城外,但風俗,性質,是幾乎可以說已彼此同錫與鉛樣,融合成一鍋後,彼此都同化了。時間是一世紀以上,因此,近來有一類人,就是那類說來儼然象罵人似的,所謂“雜種”,就很多很多。起初由總兵營一帶,或更近貴州一帶苗鄉進到城中的,我們當然可以從他走路的步法上也看得出這是“老庚”,縱然就把衣服全換。但要一個人,說出近來如吳家楊家這兩族人究竟是屬於哪一邊,這是不容易也是不可能的!若果“苗女兒都特別美”,這一個例可以通過,我們就隻好說凡是吳家楊家女兒美的就是苗人了。但這不消說是一個笑話。或者他們兩家人,自己就無從認識他的祖宗。苗人們勇敢,好鬥,樸質的行為,到近來乃形成了本地少年人一種普遍的德性。關於打架,少年人秉承了這種德性。每一天每一個晚間,除開落雨,每一條街上,都可以見到若幹不上十二歲的小孩,徒手或執械,在街中心相毆相撲。這是實地練習,這是一種預備,一種為本街孩子光榮的預備!全街小孩子,恐怕是除非生了病,不在場的怕是無一個罷。他們把隊伍分成兩組,各由一較大的,較挨得起打的,頭上有了成績在孩子隊中出過風頭的,一個人在別處打了架回來為本街掙了麵子的,領率統轄。統轄的稱為官,在前清,這人是道台,是遊擊,到革命以後,城中有了團長旅長,於是他們銜頭也隨到改變了。我曾做過七回都督,六弟則做過民政長。都督的義務是為兄弟夥湊錢備打架的南竹片;利益,則行動不怕別人欺侮,到處看戲有人護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