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說到這一群小寶貝預約下來的事情麼?在戲場開鑼以前,空頭嗩呐還嗚嗚的吹時,本街的孩子們,三個五個,滿麵光輝,如生日是屬於自己一樣,吃得肚子飽飽的,迎上前去,就把戲台包圍了。所謂台,可不是玩意兒,冠冕堂皇,真了不得呀。十多根如同臂膊大小的木杆竹竿,橫七豎八的在一些麻繩子的束縛下綁好後,(遠看正如一個立方體的燈籠架子,)接著是用破破爛爛灰布青布帳篷一類套上去,照此一來,太陽可以不會再曬到鼓起嘴巴吹嗩呐的老老禿頂了,一些木頭傀儡也就很安靜於一方陰影下老老實實休息著了。布篷套上後,已不再象燈籠架子,到後又得那類廟中用的幔子把打鑼鼓一班人分隔到內房去,於是遠遠的看來,儼然也成了一個戲台模樣。
把鬧台過後,不久就是為某鄉約,某保證,或是某老太太打加官的一套把戲。這真討厭!在大戲台上,見到一個戴了麵具,穿了紅衣,隨到“鐺鐺慶鐺鐺”的一起一落的步法走著,好久好久又才拿起那“加官賜福”或“一品當朝”的紅布片子灑開一抖,已夠膩人了,如今卻由一個木頭人再套上一個麵具,也虧下麵那個舞的人好意思!另一個人口中喊著為某老太太的加官呀,我們回過頭去,隻要選那人眾中臉兒象貓的,必定就是她。她是快活極了,卻不知我們都為她羞。不過,這加官打到自己家中的外祖母頭上時,那便又當別論了,因為是這麼一來,過午的錢,將因外祖母的高興,把我們吃早飯時所預約下來的用費增加了。
有一類聲音,是未經鑼鼓敲打以前,就能聽到的,就象:孥孥,你媽又怎不來!婆婆,又怎不把你的外孫也帶來!代狗,這裏要買鹽葵花子!嫂嫂,這裏有張空凳!……
又有一類聲音,是鑼鼓敲打以後,平息下來,歇了中台,始能聽到的,就象:老肥,米豆腐三碗,熱的,多辣子!麵客,餃子多作醋!賣糕的,我不要這樣的!……
到歇晚台時,一切聲音就都為拖曳板凳的吱吱格格聲音吞噬了。也有不少小孩子尖銳的呼聲,突出此一片嘈雜的音海,但終於抑下了,深深的陷到這類爛泥樣的吵嚷中了,全場板凳移動聲象一批頂小的頂壞的邊響炮仗往你耳邊炸。
到末了,剩下三五個頑皮的不知足的小孩子,用一種研究態度,把手指頭塞到口裏去,權當丁丁糖吮著,很殷勤的看到戲子們把一個一個木傀儡安置到大箱中去,又看到戲台的皮剝去後,依然恢複那燈籠架子的神氣,又看到小叫化子,徘徊於灰色葵花子殼中找尋他不意中的幸運,好象一枚當十銅元,一條手巾,一個僅隻咬去一半的甜梨。
唱戲人,在布圍子裏地下走動著,把木傀儡從暗中伸舉起來,至齊傀儡膝部自己手掌為度,若在台邊看戲,利益就太多了。在台邊,則一麵可以看戲,一麵還可見到那個唱戲的人,手中耍著木頭人,口上哼哼唧唧,且極其可笑的做出儼乎其然的神氣,走著戲上人物的步法。一個場麵上是旦腳,如象奪阿鬥的糜夫人,則耍木頭人的那一位,腳步也扭扭捏捏,走動時也正同一個小腳女人樣,真可笑極了。揎開布篷,便又可以見到那打鑼的,在空閑時把塞到耳朵邊正燃著紙煤子吸煙,吹嗩呐的,嘴巴脹鼓鼓的,同含了什麼兩枚核桃之類,又正如殺豬誌成吹豬腳那一種派頭。台邊前,不怕太陽曬,也是一個舒服處。還有一件頂討便宜的事,就是隨意去扳動那些腦後一顆釘掛在繩子上休息的傀儡時,戲子見到也從不嗬叱!因為這中還有一個規矩,這規矩是戲在哪一街演唱時,則那一街的孩子,在大人們許可的法律中,成了戲台周圍唯一的霸有者了。在霸有者所享有的權利有如此其多,當然給了其小孩若幹強烈的誘惑。帝國主義者之侵略,既無從去禁止另一街為這誘惑已弄得心癢癢的之強項君子,因此一來,保護主權與野心家的戰爭,便隨時都可以發生了。
敗了,大家無聲無息的退下,把救兵搬來時,又用力奪回。或保留此仇,待他日報複。勝了,所謂野心家,懷了失敗的羞恥,也不再看別人街上唱的戲,都督帶領弟兄,垂頭喪氣回家去,這恥辱也保留下來,等另一機會去了。為競爭存活起見,這之間用得著臨時聯邦政策。毗鄰一街,若無深仇,則可合力排除強權,成功後,把帝國主義者打倒後,則讓出戲台前地位三分之一來作攜手禦外侮的報酬。也有本街孩子極少,猶能抵抗外來之人侵略主權的,此則全賴本街中之大孩子。此類大孩子,當年亦必曾作統領,有名於全城,一切孩子們所敬服,又能持中不偏,才足以濟。大孩子初不必幫同作戰,或用別的力來相助,所要的是公理的執行。遇他方的孩子,行使侵略,來占戲台,本街小孩子訴苦於大孩子時,大孩子即作主人,再找一二好事喜鬥之徒,為執行評證,使兩街孩子,到離戲場較遠,不致擾亂唱戲的空地方去,排隊成列,各擇一人,出麵來毆撲,不準哭,不準喊,不準用鐵器傷人,不準從旁幫忙。跌下的,若有力再戰,仍可起身作第二次比賽。第一對勝敗分明後,又選第二對,第三第四繼其後,以盡本街小孩子為止。到後,總評其勝負。若本街實不敵,則讓戲台之一麵或兩麵,作媾和割地議;若勝,則對方雖人多,亦不必退縮。因較大之公證人在旁,敗者亦隻好攜手跑去,再不好意思看戲了。要報仇麼?下次有得是機會,橫順土地戲是這裏那裏直要唱二個月以上的,並且土地戲以外也不是無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