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題記(1 / 2)

我這本小書隻能說是湘西沅水流域的雜記,書名用《沅水流域識小錄》,似乎還切題一點。因為湘西包括的範圍很寬,接近鄂西的桑植、龍山、大庸、慈利、臨澧各縣應當在內,接近湘南的武岡、安化、綏寧、通道、邵陽、漵浦各縣也應當在內。不過一般記載說起湘西時,常常不免以沅水流域各縣作主體,就是如地圖所指,西南公路沿沅水由常德到晃縣一段路,和酉水各縣一段路。本文在香港《大公報》發表時,即沿用這個名稱,因此現在並未更改。

這是古代荊蠻由雲夢洞庭湖澤地帶被漢人逼迫退守的一隅。地有五溪,“五溪蠻”的名稱即由此而來。傳稱馬援征蠻,困死於壺頭山,壺頭山在沅水中部,因此沅水流域每一縣城至今都還有一伏波宮。戰國時被放逐的楚國詩人屈原,駕舟溯流而上,許多地方還約略可以推測得出。便是這個偉大詩人用作題材的山精洞靈,篇章中常借喻的臭草香花,也儼然隨處可以發現。尤其是與《楚辭》不可分的酬神宗教儀式,據個人私意,如用鳳凰縣苗巫主持的大儺酬神儀式作根據,加以研究比較,必尚有好些事可以由今會古。土司製度是中國邊遠各省統治製度之一種,五代時馬希範與彭姓土司夷長立約的大銅柱,現今還矗立於酉水中部河岸邊,地臨近青魚潭,屬永順縣管轄。酉水流域幾個縣分,至今就還遺留下一些過去土司統治方式,可作專家參考。屯田練勇改土歸流為清代兩百年來處理苗族方策,且是產業共有共享一種雛形試驗。辛亥以來,苗民依舊常有問題,問題便與屯田製度的變革有關,與練勇事似二而一。所以一個行政長官,一個史學者,一個社會問題專家,對這地方的過去、當前、未來如有些關係,或不缺少研究興味,更不能不對這地方多有些了解。

又如戰爭一起,我們南北較好的海口和幾條重要鐵路線都陸續失去了,談建國複興,必然要從地麵的人事經營和地下的資源發掘作起。湘西人民常以為極貧窮,有時且不免因此發生“自卑自棄”感覺,儼若凡事為天所限製,無可奈何。事實上,湘西的桐油、茶葉、木材、竹、棕,都有很好的出產。地下的煤鐵雖不如外人所傳說富厚,至於特殊金屬,如銻、砒、銀、鎢、錳、汞、金,地下蘊藏都相當多。尤其是經最近調查,幾個金礦的發現,藏金量之豐富,與礦床之佳好,為許多專家所想象不到。湘西雖號稱偏僻,在千五百年前的《桃花源記》,被形容為與世隔絕的區域,可是到如今,它的地位也完全不同了。西南公路由此通過,貫串了四川、貴州、雲南、廣西的交通。並且戰爭已經到了長江中部,有逐漸向內地轉移可能。湘西的咽喉為常德,地當洞庭湖口,形勢重要,在沿湖各縣數第一。敵如有心冒險西犯,這咽喉之地勢所必爭,將來或許會以常德為據點,作攻川攻黔準備。我軍戰略若係將主力離開鐵路線,誘敵入山地,則湘西沅水流域必成為一個大戰場——一個戰場,換一句話,可能就是一片瓦礫場!“未來”湘西的重要,顯而易見。然而這種“未來”是和“過去”“當前”不可分的。對於這個地方的“過去”和“當前”,我們是不是還應當多知道一點點?還值得多知道一點點?據個人意見,對於湘西各方麵的知識,實在都十分需要。任何部門的專家,或是一個較細心謹慎客觀的新聞記者,用“湘西”作為題材,寫成他的著作,不問這作品性質是特殊的或一般的,我相信,對於建設湘西、改造湘西,都重要而有參考價值。因為一種比較客觀的記載,縱簡略而多缺點,依然無害於事,它多多少少可以幫助他人對於湘西的認識。至於我這冊小書,在本書《引子》即說得明明白白:隻能說是一點“土儀”,一個湘西人對於來到湘西或關心湘西的朋友們所作的一種芹獻。我的目的隻在減少旅行者不必有的憂慮,補充他一些不可免的好奇心,以及給他一點來到湘西為安全和快樂應當需要的常識,並希望這本小書的讀者,在掩卷時,能對這邊鄙之地給予少許值得給予的同情,就算是達到寫作目的了。若這本小書還可對這些專家或其他同鄉前輩成為一種“拋磚引玉”的工作,那更是我意外的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