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瀘溪·浦市·箱子岩(2)(1 / 2)

過了許久,那種鑼鼓聲尚在河麵飄著,表示一班人還不願意離開小船,回轉家中。待到把晚飯吃過,爬出艙外一看,呀,好一輪圓月!月光下石壁同河麵,一切都鍍了銀,已完全變換了一種調子。岩壁缺口處水碼頭邊,正有人用廢竹纜或抽柴燃著火燎,火光下隻見許多穿白衣人的影子移動。那些人正把酒食搬移上船,預備分派給龍船上人。原來這些青年人劃了一整天船,看船的已散盡了,劃船的還不盡興,三隻船還得在月光下玩個上半夜。

提起這件事,使人重新感到人類文字語言的貧儉,那一派聲音,那一種情調,真不是用文字語言可以形容盡致的。

這些人每到大端陽時節,都得下河玩一整天的龍船,平常日子卻各個按照一種分定,很簡單的把日子過下去。每日看過往船隻搖櫓揚帆來去,看落日同水鳥。雖然也有人事上的小小得失,到恩怨糾紛成一團時,就陸續發生慶賀或仇殺。然而從整個說來,這些人生活卻仿佛同“自然”已相互融合,很從容的各在那裏盡其性命之理,與其他無生命物質一樣,惟在日月升降寒暑交替中放射,分解。而且在這種過程中,人是如何渺小的東西,這些人比起世界上任何哲人,也似乎還更知道的多一點。

這些不辜負自然的人,與自然妥協,對曆史毫無擔負,活在這無人知道的地方。另外尚有一批人,與自然毫不妥協,想出種種方法來支配自然,違反自然的習慣,同樣也那麼盡寒暑交替,看日月升降。然而後者卻在改變曆史,創造曆史。一份新的日月,行將消滅舊的一切。我們要用一種什麼方法,就可以使這些人心中感覺一種“惶恐”,且放棄對自然和平的態度,重新來一股勁兒,用劃龍船的精神活下去?這些人在娛樂上的狂熱,就證明這種狂熱使他們還配在世界上占據一片土地,活得更愉快更長久一些。但有誰來改造這些人的狂熱到一件新的競爭方麵去?(引自《湘行散記》)

這希望於浦市人本身是毫無結論的。

浦市鎮的肥人和肥豬,既因時代變遷,已經差不多“失傳”,問當地人也不大明白了。保持它的名稱,使沅水流域的人民還知道有個“浦市”地方,全靠邊炮和戲子。沅水流域的人遇事喜用邊炮,婚喪事用它,開船上梁用它,迎送客人親戚用它,賣豬買牛也用它。幾乎無事不需要它。作邊炮需要硝磺和紙張,浦市出好硝,又出竹紙。浦市的邊炮很賤,很響,所以沅水流域邊炮的供給,大多數就由浦市商店包辦。浦市人歡喜戲,且懂戲。二八月農事起始或結束時,鄉下人需要酬謝土地,同時也需要公眾娛樂。因此常常有頭行人出麵斂錢集份子,邀請大木傀儡戲班子來演戲。這種戲班子角色既整齊,行頭又美好,以浦市地方的最著名。浦市鎮河下遊有三座塔,本地傳說塔裏有妖精住,傳說實在太舊了,因為戲文中有水淹金山寺,然而正因為傳說流行,所以這塔倒似乎很新。市鎮對河有一個大廟,名江東寺。廟內古鬆樹要五人連手方能抱住。老梅樹有三丈高,開花時如一樹絳雪,花落時藉地一寸厚。寺側院豎立一座轉輪藏,木頭作的,高三四丈,上下用鬥大鐵軸相承。三五個人扶著有雕刻龍頭的木把手用力轉動它時,聲音如龍鳴,淒厲而綿長,十分動人。據記載是仿龍聲製作的,半夜裏轉動它時,十裏外還可聽得清清楚楚。本地傳說天下共有三個半轉輪藏,浦市占其一。廟宇還是唐朝黑武士尉遲敬德建造的。就建築款式看來,是明朝的東西,清代重修過。本地人既長於木傀儡戲,戲文中多黑花臉殺進紅花臉殺出故事,尉遲敬德在戲文中既是一員驍將,因此附會到這個寺廟上去,也極自然。浦市碼頭既已衰敗,三十年前紅極一時的商家,遷移的遷移,破產的破產,那座大廟一再駐兵,近年來花樹已全毀,廟宇也破成一堆瓦礫了。就隻唱戲的高手,還有三五人,在沅水流域當行出名。傀儡戲大多數唱的是高腔,用嗩呐伴和,在田野中唱來,情調相當悲壯。每到菜花黃莊稼熟時節,這些人便帶了戲箱各處走去,在田野中小小土地廟前舉行時,遠近十裏的婦女老幼,多換上新衣,年青女子戴上粗重銀器,有些還自己扛了板凳,攜帶飯盒,跑來看戲,一麵看戲一麵吃點東西。戲子中嗓子好,善於用手法使傀儡表情生動的,常得當地年青女子垂青。到冬十臘月,這些唱戲的又帶上另外一份家業,趕到鳳凰縣城裏去唱酬儺神的願戲。這種酬神戲與普通情形完全不同,一切由苗巫作主體,各扮著鄉下人,跟隨苗籍巫師身後,在神前院落中演唱。或相互問答,或共同合唱一種古典的方式。戲多夜中在火燎下舉行,唱到天明方止。參加的多義務取樂性質,照例不必需金錢報酬,隻大吃大喝幾頓了事,這家法事完了又轉到另外一家去。一切方式令人想起《仲夏夜之夢》的鄉戲場麵,木匠、泥水匠、屠戶、成衣人,無不參加。戲多就本地風光取材,詼諧與諷刺,多健康而快樂,有希臘《擬曲》趣味。不用弦索,不用嗩呐,惟用小鑼小鼓,尾聲必需大家合唱,觀眾也可合唱。尾聲照例用“些”字,或“禾和些”字,借此可知《楚辭》中《招魂》末字的用處。戲唱到午夜後,天寒土凍,鑼鼓淒清,小孩子多已就神壇前盹睡,神巫便令執事人重燃大蠟,添換供物,神巫也換穿朱紅繡花緞袍,手拿銅劍錦拂,捶大鼓如雷鳴,吭聲高唱,獨舞娛神,興奮觀眾。末後撤下供物酒食,大家吃喝。俟人人都恢複精神後,新戲重新上場。這些唱戲的到歲暮年末時,方帶了所得豬羊肉(羊肉必取後腿,帶上那個小小尾巴),大小米糍粑,以及快樂和疲勞,各自回家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