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陽,田安鄉,亂墳崗。
月黑風高夜。
兩個人影鬼鬼祟祟地交談著,其中一個矮子道:“當家的,這破墓裏真的有寶貝?沒墓誌銘沒名字,就一個破木牌······”另一個又高又胖的人推了他一把,不耐煩地罵道:“少囉嗦,趕緊幹活,你管他有沒有,拿人錢財替人做事,別管別牽扯,這點道理你不懂?”
“好,好好。”
“沒讓你答話,做事!”
矮子雙手合十對著木牌拜了三下,嘴裏慌忙的答道:“是,是。”
“你聾啊!”
高個的胖子壓低聲音罵了幾句,不知想起了什麼一下子興致全無,負手站在一旁,“算了,動作利索點,沒準還能下館子。”
“當真!”
“真的。”
矮子不敢多言,忙揮舞手裏的鏟子,緊趕緊趕的幹起來。
似乎墓主是被草草的掩埋了,墓不是很深,不到一分鍾就被挖開了。矮子沒收住手,一鏟子搗在了棺材上。他嚇得一哆嗦,丟了鏟子,“哎呀,造孽啊!天主恕罪,我不是有意的,不是有意的······”
“滾開,讓我看。”
胖子走上前去,將矮子拽開,開館,“嘿,還是母子合葬,不錯,不錯,這一趟夠本了,就算雇主那······”
正說著,胖子突然改口:“搓子,幹得不錯。”
“這樣吧,給你漲一倍的錢。但是呢,需要你幹點事情,不用擔心,真的是很小很小的事情,隻是我力氣不夠,要不然也不會便宜你。”
矮子咽了咽唾沫,縮了縮脖子,謹慎地問道:“什麼事?”
“搗爛他!”
胖子指著棺中另一具屍首。
矮子一看是那具孩子的屍骨,不住的搖頭,結結巴巴的道:“這、這,這使不得啊,要遭天譴的,挖墳取財是生計所迫,沒辦法,戮人屍骨就太過了,這活我接不了,也不敢接,多的錢我也不要您,按原來的給就行。”
“呦嗬,行啊,田矮子,沒想到你還有點職業道德啊,說起來一套一套的,不過······”
胖子氣極反笑,從腰間拔出槍來,對準矮子,道:“稍微客氣點,你就當我是好說話的?我話撂在這,今天你想幹也得幹,不想幹也得幹!慣的你,加的錢沒有了,現在給我動手,不然,這棺材也不能浪費了,你說是不是。”
“求求您了,放過我,我真幹不了這活。”
矮子嚇得坐倒在地,連連哀求:“您大人有大量,不和我這種小人計較,我不要錢了,善後工作也會做的,放過我吧!”
“誒,這話就有些意思了。”
“誰不放過誰?田矮子!你搞清楚,不是我不放過你,是你不放過你自己。”
“明天就是元宵。”
胖子放下槍口,歎了口氣,把矮子從地上扶起來拍拍土,一臉和善的說道:“這樣吧,就當是討個喜慶,那錢我原給你加上,甚至可以再加一倍,但是這活你得給我幹了。你仔細想想,你兒子就快到上學的年紀了吧,你還準備讓他跟著你幹這行?不能吧!這錢是不多,可加了兩倍就有點可觀了吧?不然的話,你打算空著手回去?對得起老婆孩子?再說句難聽話,幹你這行的哪個不是下地獄的主?還在乎積這點陰德?”
矮子麵色複雜,一時間天人交戰,不禁楞住了。
突然,他看到一個半人高的黑影從胖子身後一閃而過,頓時就緊張起來,忙伸手去抓鏟子。
“不錯,沒想到你這決定下得還挺快,不錯,是我看低你了,你雖然看起來窩囊卻是個能幹大事的主,不錯。”
胖子連連誇道。
“下次有機會還······”
胸口忽然傳來一陣劇痛,胖子低頭一看,有紅紅的東西粘在衣服上,像是早上吃的番茄醬,然後就飛了出去,在半空裏還迷糊的想到:“哎呀,我咋上天了呢?”
“饒······”
矮子抱著鏟連連後撤,褲子都磨爛了。
接著,他也飛了起來,掉落在半裏地外的一個小湖泊裏,不知道是死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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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好了哦。”
寧羅端著菜走過來,輕輕地放在桌子上,“倒春寒,天冷,趕緊吃吧,不然菜要涼了,稍等一下啊,等水開了,我再去做碗湯。”她身上套著一件舊的粗布圍裙,眼睛略微紅腫,雖然盡全力裝成一副無事的樣子,可神色間那抹哀戚又怎麼藏得住?
“寧羅。”繆難飛有些猶豫的樣子,“能不能······我想見見孩子。”
“元兒再過一會兒就來了。”
“她啊,還有點怕生,不知道要怎麼辦。”寧羅說著說著,笑起來,“過兩天就好了。說起來,這一點和你一模一樣呢,不愧是父女。”
繆難飛凝視著桌上的菜,突然問道:“你不問嗎?”
“你願意說嗎?”
“你願意說的話,我就聽,雖然可能太聽不懂一些複雜的事情。”寧羅背對著繆難飛說道:“不想說的話,也無所謂,我隻要你回家。不管是變成什麼樣子,你都要回來,你回來我就原諒你,因為我比較慈悲呐。”
繆難飛沉默了。
從昭陰大沙漠中心到許磐山,這條回鄉路艱難得很。
荒蕪區、飛沙地、流沙陷哪一個不是人間絕境?輻射、假雷虛電、亂神風、金沙河、通天沙柱、魔物集群、沙盜、變異人等等,又有哪一個是好對付的?
饒是武聖也難渡過。
繆難飛渡過了,可人也隻剩下半個了。
左腿在虛電下化為灰燼,右腿則被祂自己吃了。
雙腿既無,一身氣脈循環因此受限,大約是原來三分之一,再加上枯蟬避劫法折壽損命的弊端,繆難飛一身武學卻是廢了一半,隻堪堪停留在初入武聖境界的程度。不僅如此,武者之道體,乃骨肉經絡升華而來,是武道基石,又稱渡世寶筏,損毀就意味著武道之路的終結。
繆難飛半生習武,癡狂似魔,如今武道之途斷絕,就如同被人奪走了一切。
奇妙的是,即便是現在,祂的心裏也沒有生出後悔。
“若是不去昭陰大沙漠就好了,若是及時回返就好了。”像這樣的念頭,繆難飛一個也沒有,隻是愧對妻兒。
因為實在太想去了。
哪怕最後的結局是餓斃於道,為黃沙所分食。祂也不是不能接受。祂也知道,如果事情變成那樣,寧羅會等待一生吧,但是她一定不會後悔,“因為她可是將那個人魔領回人間的女人啊!”
繆難飛嘴角掛起一絲微笑,抄起筷子,狼吞虎咽的吃了起來。
“還有的是呢!吃慢點,別傷著胃。”
“嗯。”
咕都咕都的聲音從廚房傳出。寧羅當即就快步往廚房趕去,末了還不忘說一句:“吃慢點啊!”
“嗯。”
繆難飛頭也不抬的答道,又過了幾秒鍾才抬起頭對著空氣輕輕地說了一句,“啊,謝謝。”而那沙塵遍布的臉上儼然掛著兩行清淚。
半個小時後,寧羅還在廚房忙碌,繆難飛卻已經吃完了。
“我出去下,一會兒就回來。”
繆難飛收拾好碗筷,像以往那樣留了一封信,便悄悄地從窗子裏出去。
在寒冷的夜風裏,祂以手代足,飛一般的跑了起來,最後回望了一眼燈火通明的房子、在廚房裏忙碌個不停的溫柔的身影以及那個從窗子裏探出來的小腦袋。
祂往前跑著,往前衝著,連風都拋在身後。
興許是對這個狂妄的人感到憤怒,風呼嘯著,循著味道,一直來到那屋子跟前,一股腦地從窗戶裏鑽了進去。
燈火被打滅了。
然後,它再也沒有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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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陽,紹寧。
天上皓月高懸,地上點起彩燈萬盞。
鞭炮聲齊鳴,人們各自戴著麵具,提著五顏六色的燈籠,攜著家人出門而去。這時的街上熱鬧非凡,有小販在叫賣不休,有不知哪家的頑童四處亂竄,還有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們攜手而行,對視而笑。
整個城市人山人海,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讓人忍不住讚歎:好一派繁華盛世。
此時,季子瑜就徜徉在節日那若有若無的芬芳霧靄中。
她站在拱橋上,看著下方。
暗淡的河道忽然亮起一點微光,卻是一盞蓮花燈順流而下。
“啊!”
季子瑜驚叫一聲。
蓮花燈順流而下時,她正出神,並未察覺,待察覺的時候,已經是被無數順流而下的淡粉色的、發著微光的蓮花燈照在了臉上。
“子瑜!子瑜!”
“快來,那邊有好玩的。”
“快點,快點!”
她的幾個朋友跑過來,簇擁著她往另一處奔去。
“你就不要多問啦,到地方就知道了。”
季子瑜正要開口,就聽閨蜜這麼說道,也就不再多問,跟著她們一起跑了起來。在她們的背後,今夜的第一縷煙火衝上了雲霄,綻放而後自深邃的夜空落下,就好似一場流星雨。
她們擠開人群,從遊行的獅子龍燈的間隙穿過,打亂了舞姬們的陣列,驚起一片人。
季子瑜跑著。
車馬、鼓樂、燈月交輝······此刻的紹寧就像是人間仙境,所有人都很快樂,就連叫罵聲中都洋溢著喜氣,唯獨她總融入不進去,就好像是個局外的旁觀者。
“誒,到了。”
“太好了,還沒開始。”
“子瑜,停下了!”
到了地方,季子瑜仍不停地跑著,仿佛沒有聽到朋友們的喊話,一直跑到場地中心的一個丈餘高的大棚裏麵才被人攔下來。
就像是靈魂出竅,她在自己的身體外邊看著自己。
一個老人同她講話,不知道說了什麼。
她鬼使神差地應了下來,跟著其他十幾個人一起往另一個地方走去。
不一會兒,這些人一個緊跟著一個,舉著兩個柳樹棒子迅速跑到大棚下,用下麵的棒子猛地擊向上麵的棒子,一擊就走。接著,就見棚頂迸發出無數火星,又有鞭炮、煙花炸開,一時間流星如瀑,鞭炮齊鳴,在場所有的人都好像進入了一場美麗的幻夢。
季子瑜是最後一人,隻見她飛馳而去,一棒打出,鐵汁擊中大棚頂部正中豎起的一丈餘高的杆子,頓時火星滿天,金華亂放,燦爛奪目。
圍觀者一陣喝彩。
方才的老人跑過來問她姓名,然後當眾報出,又為她披上綢衣,戴上紅花,拉著在眾人中走了一趟,討了許多喜錢。
待一切結束後,季子瑜被夥伴們圍著,這才如夢方醒。
說了幾句後,這些霧鬢雲鬟,戴滿了元宵特有的鬧蛾兒、雪柳的盛裝的嬌女們就向城裏其它的地方走去。她們相伴而行,笑言晏晏,不時相互追趕。在她們走後,就隻剩一點餘香還盤桓在原地。
紅光一閃而逝。
沒有人知道,還有一雙血紅的眸子剛才也在這裏,就藏在夜色裏。
除了微微濕潤的土地以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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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陽,紹寧,季府。
此時此刻,季府門前熱鬧非凡,馬來車往,絡繹不絕,又有管事的從裏麵出來,擺下百多桌流水宴席,但凡過路的人都能受到招待。
“在下靈霄館李高暢,此次獻上還真丹三枚,特來祝賀季仙翁武道更進一步,再延壽百年!”
“久仰李兄大名,快請上座。”
說著,華服男子將勁裝男子迎入府內。
另有一下人扯著嗓子對圍觀的眾人高喝:“靈霄館少主李高暢,還真丹三枚,請上座!”
圍觀群眾頓時議論紛紛。
“還真丹!還是三枚!這可真是下了血本啊!”
“這份禮送的正是時候啊!”
“怕也不是好拿的。”
這時,又聽那下人高喝:“封穴劍派胥華奧,鐵骨仙一株,請上座!”眾人正議論著,一聽這話頓時炸開來:“鐵骨仙······把這等寶貝往外推,這封穴劍派是瘋了嗎?”
“倒也未必,這封穴劍派不過一小門派,拿著此物也是燙手,不若用來攀附季家。”
“有道理。”
這些人一邊吃著一邊聊著。
其中一人道:“你看看,從最開始到現在,不知多少江湖俠客、達官貴人從季府大門進去了,可後邊還有一條長龍,都是前來獻禮的人,每個都身份不凡,攜著大車小袋,裏麵裝滿了奇珍異寶。”
另一個人接話道:“是啊,這季府現在是如日中天呐,可惜我武藝不精又囊中羞澀,不然也弄一個請帖進去。”
“那是,這要是能進去一趟,結識結識各地的英雄好漢,也不枉習武四十載。”
“季仙翁武道更進一步,再延壽百年,又有當今聖上做靠山,季家自然是穩了,就算是這一輩人青黃不接,下一輩人有了這諸多寶貝總能出幾個像樣的。”
“是啊,有朝廷扶持,又有主持遊龍入海大會的權利,怎麼能不穩?”
“隻是可惜了那榮枯武聖,竟然為那一樁和自己不相幹的舊事憑白送了性命,當世唯一的武聖啊,我道中人······可惜,可惜,如此英才卻遭天妒,為時勢所迫,自赴死地。”
“那就奇怪了,榮枯武聖為何要去那死地?他乃當世無雙,如果不想去誰能逼他去?”
“幾位不知?雖然隻是坊間傳聞,說榮枯武聖動了情,娶了一個姑娘並孕有一女,為了化解往日的冤仇,這才······”
“哦,是這麼回事啊。”
“說起來,我曾見古籍中記載,武聖之能遠超常人所能想象,若有需要可將大量食物化為血氣儲存在體內,然後辟穀不食半年。又聽聞榮枯武聖攜有百草金華玉、紫肉丹和軍方特製的高度壓縮軍糧,撐過來回應該不成問題,不知是為何喪命?”
有人用手指蘸了酒水,寫出兩個字,又立即擦去。
這幾人都有武藝在身,雖然隻是一瞥,卻也看得清楚,是“軍”字和“毒”字。
“你是說······”
“噓,再往下就不是我們能說的事情了。”
“懂,都懂。”
“對對對,都懂。”
“對了,那那姑娘和其女兒現在怎麼樣了?可是在季府?”
“都死了,聽說是被季府一欺上瞞下的惡仆趕了出去,等季仙翁知道再派人去尋的時候,已經晚了。據說是,母親毒死了女兒,然後又自殺的。這還不止,前幾天,就是元宵節的前兩天,被人刨開了墳。”
“哎呀,這過了。”
“發現的時候,屍體都讓野獸啃光了,那叫一個慘啊,而且聽現場的人說,犯人很有可能不是野獸。”
“什麼意思?”
“殘骸上的牙印,是人的。”
這人連連搖頭,“唉,這世道啊!真是爛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