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客17(1 / 1)

作文 1

他開始注意到那個名叫鏡田的女孩子,是在很小的時候。她的父母都有殘疾,父親聽不到聲音,母親的語言表達有障礙。他們是姑表親,生下的三個孩子裏麵,前兩個全部是先天智障,小女兒就是她。

她從一出生就深刻地熟悉了自己被周遭不一樣的人鄙棄的命運。她的麵容奇怪的哥哥和姐姐,穿得邋遢,缺少教育。哥哥總是蹲在胡同口跟小孩們搶玩具。他生得骨頭粗硬,總是能輕鬆地把沙包和彈珠從比他矮小瘦弱很多的小孩子手裏一把搶過來。孩子們哭喊著圍打他,大喊著傻子傻子,他總是很懵懂地一把揮開那些抓扯他的小孩子,然後很專心地獨自玩起來。被他一揮而出的摔倒的小孩子會更加洶湧地大哭,他們的父母便會氣勢洶洶地成群結夥地去她的家。她從記事起就清晰地記得,總是會有一群群的大人,拎著他們哭著的孩子突然踢開她們家的破舊的木門,衝著她喊,你那養了傻子的爸媽呢!她開始會嚇哭了,但是後來,她會習慣地指了廚房抑或外麵。或者,她會淡淡地說,他們不在家。她的姐姐,她對她並沒有任何印象。隻是聽說,在她出生之後不多久,還沒有成年的姐姐就被父母嫁到了很遠的地方。新婚一年之後,似乎還傳來了消息,說姐姐生了孩子,是一個男孩,公婆一家很是歡喜。再

後來,就沒有任何消息了。

小的時候,她就很少出門。她很反感那些齜著門牙的小男孩們帶著股股濃鬱的汗臭味道圍著她跑跳著,齊聲大喊著,傻子家的,傻子家的。也沒有女孩子跟她玩。她抱了自己養的小鬆鼠,拎著籠子拿到胡同外麵,在一群小女孩的旁邊蹲下來,把小鬆鼠放在孩子們之中。女孩子們卻立刻站起來,指指點點地走開了。地上剩下了女孩子們吃剩下的一小撮棗核。

她低著頭,胡同裏麵的夏天,總是有著濃厚甚至凝滯的生活的味道的。有老奶奶坐在家門口扇著蒲扇,扇動了一絲流動了的風。

有一雙穿著軍膠鞋的腳停在了她麵前。她抬起頭,逆光中的臉龐讓她分辨不清。他蹲了下來,用手指輕輕地敲打著放鬆鼠的小籠子。鬆鼠揚了脖子,在他的細長的跳躍著的指尖靈敏地搜索著食物的味道。他從水藍色的建設服的上衣兜裏麵摸出一顆玉米粒,鬆鼠用細小的爪子捧著,急不可耐地啃噬起來。

這是他七歲的夏天。她過了很久也沒有知道,他當時就讀的後來她也走進的那所小學校的老師,在那個庸常得並不起眼的夏日的午後的課堂,告訴學生們,要去試著關心和幫助那些活在他們身邊的,可憐的人,讓他們最終可以變成和大多數人一樣的人。並且就此寫出一篇作文來。在課堂上麵,他一下子就想到了她。他是一個聽話的孩子,他一直是一個聽話的孩子。這項帶著濃重的憐憫和俯視的關懷的作業,卻像一顆長久饑餓過後的玉米粒,被她捧在手心,有些急不可耐地啃噬起來。

這也許是他們之間,唯一的不曾坦言的秘密。過了很多年之後,他總是還會想起,那個有些燥熱的午後和傍晚。他在作文裏麵寫道,順從也好,叛逆也罷,讓順從去感化叛逆,讓叛逆去皈依順從。華麗而深邃的年輕的生命,本身就是一種品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