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湘潭有許多古刹名寺,天恩寺就是其中的一座。天恩寺坐落在城中南布街的中段,高高的院牆圍出一大塊幽靜,院裏蒼鬆古柏,鬱鬱蔥蔥;還有一個蓮花池,一到夏天,荷蓋碧沉沉的,粉紅的荷花脫穎而出,很是動人。
天恩寺香火很旺,一是它的曆史悠久,據誌書上記載,建於唐初;二是它有一批德行、佛力很高的和尚,做出的佛事十分壯觀;三是重塑的佛像出自名匠之手,莊嚴肅穆,而又慈眉善目,無論雅俗,皆為之欽服。可拜佛,可遊覽,故終日人流如湧。
南布街是條小街,經營的皆是與佛寺有關的物件,香、燭、鞭炮、佛殊、佛像(小的如指,大的尺餘高)、字畫(書寫的都是一些曆代高僧的禪詩,畫的都是一些佛門故事,或是一些各種形態的蓮荷圖),還有一家正對著天恩寺寺門的品素居素菜館,專做佛門風味的素菜,為一些香客提供方便,生意倒是興隆。
品素居的老板釋悟玄,六十多歲,頭皮光光的,嵌著受戒時燒出的疤痕;腰圓膀闊,走路又快又穩。一條街的人都喊他“悟玄師父”,每聽到人喊他,他就說:“阿彌陀佛,罪過,罪過。我不過是個俗家弟子,怎可稱‘師父’?”但人們依舊不改口,他也無可奈何。
釋悟玄確實是天恩寺的和尚。
他幼年出家,並受具足戒,和他那一次同時受戒的還有師兄釋悟清,現在在天恩寺做知庫。
師兄釋悟清出家前家道殷實,可惜一年到頭是個病秧子,吃藥比吃飯的機會多得多。後來家裏來了個遊方僧,說此子隻有入佛寺出家方有活路,否則難逃劫難。好在兄弟多,父母也就將他送到天恩寺出家了。他也真的有佛緣,加上聰明好學,一些經書,過目不忘,每有會意,則莞爾一笑。一堂《大佛項首楞嚴神咒》,一共四百二十七句,二千六百二十個字,稍看兩遍,便背誦如流。每至晚課所誦的《阿彌陀經》、《禮佛大懺悔文》,從不會漏下一字。寺裏的方丈、監院及師父、師兄都很喜歡他,很快就招到方丈身邊做“侍者”,以後又當了知庫——管理寺院的庫房。
悟玄和悟清雖然同時受的戒,但出身貧寒,胸無點墨,樣子也愚鈍,沒有一本經念得順暢,會念的隻有六個字:南無阿彌陀佛。所以,他一直在廚房裏幹粗活,挑水、劈柴、煮飯、炒菜。這些活他幹得很好,雖苦雖累卻從無怨言。師兄師弟有時譏笑他,他也不惱,隻是說:“六祖惠能也是燒火做飯出身的。”有時寺裏來了貴客,要弄出精美的素菜,他也被叫去打打下手,因而學了不少技藝。
日子過得很從容,也很平常。
“文化大革命”來了。
破“四舊”把天恩寺也破了,佛像沒有了,經卷燒了,空空的寺院裏搬進了一家街道辦的糕點廠。和尚死的死了,散的散了,留下的當了工人——脫掉袈裟,穿上工作服,成了工人階級中的一員。悟清當了包裝工,把一根根燈芯樣的糕點,碼齊,放入紅紅綠綠的盒子裏,一斤一盒。燈芯糕的主要原料是精粉、豬油、白糖。開始時,悟清一聞豬油氣就作嘔,後來,也就習慣了。
悟玄依舊做他的火頭軍。好在其他的婆婆姥姥都在家,不在食堂用餐,用餐的隻是還俗的和尚和幾個學徒伢子。悟玄從不采買葷腥,炒菜也不用豬油,他隻做素菜,素菜確實好吃。日子一長,那幾個學徒伢子有意見了。有一天中午,他們自己買了豬肉,自己到廚房去炒,炒好了就坐在廚房裏喝酒吃肉。
悟玄急得直念:“南無阿彌陀佛。”
喝著喝著,幾個學徒伢子都有了幾分醉意。其中一個問:“喂,你是不是和尚?你們是不是和尚?”
悟玄說:“過去是,現在不是了。”
“既然不是了,還吃什麼素?你是不是想迫害工人階級,把我們的身體搞垮?”
“哪裏……哪裏?”
“以後,每餐要用豬油炒菜,要有葷菜,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