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
颯颯的秋風,在小院子裏胡亂地響了起來。蟲鳴聲從假山旁,院牆角落裏,以及褐黃色的草叢中,兀地噴發出來,一陣緊似一陣,淒厲而憤懣,仿佛要向一種不可知的外力作出悲壯的抗爭。一片闊大的烏雲翻複過來,抹去了一天淡淡的星光,深秋時節厚重的寒意,便清晰可聞地在院中一層一層地淤積,結結實實的。隨即,襲來了疏疏落落的雨點,敲響假山兩側幾竿瘦竹的枝葉,聲音細碎而喑啞。
黑暗中,秋海棠腥紅的花瓣,悄悄地飄墜,如一滴一滴的血。院牆外的那一道溪流,潺潺湲湲,如同琵琶弦上飛出的曲子,寒森森的。
每當這時,嵇祺和他的妻子阮青,仿佛聽到有人呼喚,便會不約而同地醒過來,大睜著眼睛,然後並排靠坐在床頭,似乎在等待著什麼。屋裏充塞著一片沉重的漆黑,漆黑中摻和著一種了無痕跡的驚悸,敏感地傳導到他們的心上來。阮青還會突然全身發抖,像一隻小雞雛一樣鑽進嵇祺的懷裏,喃喃地說:“抱緊我……我怕……”
隔壁住著嵇祺的老父親嵇離。
嵇離今年七十有五,是一個資深名重的國畫家。他六十五歲時,因妻子亡故,身體漸衰,先聾了一耳,後又盲了一目,自號“半聾半盲畫師”。
他平生善畫各種翎毛花卉,但最著稱於世的,則是潑墨山水,人譽“嵇家山水”。辦過個展,出過畫冊,許多作品送到國外展出過。他畫潑墨山水別出一格,而且喜歡以小白絹代紙。他先在白絹上,將墨隨意潑去,團團塊塊,不知為何物;然後再將白絹置於溪水之中、墨便化開,濃濃淡淡,作出各種怪異的形狀;取回晾幹後,用筆一番勾勒點染,霎時滿幅山水凸現出來,山回水轉,騰繞蒼茫雲霧,構圖、氣韻都達到很高的境界。因此,他的畫價位很高,購者多多,但他並不多畫。
可惜他一輩子就沒有交過一個摯友。
他的性子又孤僻又耿傲,也許是他自小就是一個孤兒的緣故。沒退休時,他上班進畫院,下班便回到家裏,獨個兒看書、作畫,難得有朋友上門來走走。退休後,更是足不出戶,儼然深山古寺中的老僧。
唉,他實在是太寂寞了。
嵇祺和妻子都在市裏的一所中學教書,早晨出門,因為遠,中午在學校用餐,晚上才匆匆返回這郊外的小院。他們的兒子又在北京上大學,不到放假不會回來。
長長的白天,隻有嵇離一個人守著這空落落的院子。即使到了夜晚,他們也隻能稍稍陪老爺子一陣,就趕忙到臥室的燈下去備課。他們教的都是高三畢業班,一個教語文,一個教數學,整天都忙得暈頭轉向。
兩個月前,省美術家協會組織一些畫家到湘西的大山中去遊玩寫生,經兒子兒媳幾番勸說,嵇離終於去了。回來後,大約是勞累過度,一下子病倒了,在醫院住了近一個月才算痊愈。但嵇離自此更見蒼老,白發蕭然,麵目清瘦,走起路來如風中柳葉,顫巍巍的。但隻要談及湘西的奇山異水、野穀怪洞,他興致就十分濃。談完了總要慨歎一番:“可惜這次去的都是些中青年畫家,同輩人大都作了古,實在是一件憾事。”
嵇離說這話時,癡呆呆的,臉上透出許多的惋惜。其實,早些年他與那些同輩人並無什麼交往,甚至他們之間還發生過一些極不愉快的事。如今,他在極度的寂寞中思念故人,隱隱帶著一種愧悔。
人老了,心思也怪怪的。
更怪的是,他從箱篋中尋出一柄極寬大的白絹子折扇,上有清代揚州八怪之一的羅兩峰畫的一幅《鬼趣圖》,未著色,全是水墨點染而成。一群大鬼小鬼,互相嬉戲,親昵如一家人。平常他視為珍品,從不肯出示於人。眼下雖天氣轉冷,扇子卻終日不離手,時不時“嘩”地甩開,扇幾下,又“嚓”地收攏。和他在一起的時候,那涼風嗖嗖地撲來,仿佛吹透了嵇祺和阮青的心。他還從百貨商店買回一件紅緞麵的絲棉坎肩,穿在外衣下麵,領扣總不肯扣,露出那麼一線猩紅。
嵇祺想,父親是不是哪兒不正常了?他什麼時候穿過紅色的衣飾?正如他的山水畫,一概水墨為之,不著他色。
在一次晚餐時,三個人默默地坐著用餐。嵇離則一邊吃飯,一邊呷著一杯紅葡萄酒,臉上透出淡淡的紅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