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斯人獨憔悴三(3 / 3)

聶老頭嚇了一跳,終於不哭了,又拿了袖子抹眼淚,深深地點了點頭,雖心裏自覺自己沒錯,但被皇帝親自去抓,總是丟人的事。

楚律聽說過聶老頭跟著石清妍去午門外鬧著廢錦衣衛的事,但雖聽說過,在他印象裏,聶老頭素來是楚徊教化文武百官以及百姓的棟梁,他再怎麼著,都不會落到被楚律抓的地步,“聶老,你做了什麼?”

“北徽,這是老夫寫的。”聶老頭膽戰心驚地從懷中掏出自己廢寢忘食寫出來的心血,心想楚律可是石清妍夫君,他當是跟石清妍想法相同的。

楚律疑惑地接過來,皺著眉頭就著昏黃的油燈看了一遍,重又掃了眼聶老頭,“聶老,您可是儒家大師,您沒覺得您這東西有些欺師滅祖?”

聶老頭聞言,直著脖子慷慨道:“老夫為國為民不為君!”

楚律一怔,又繼續看,“聶老啊,您沒覺得您這東西有負皇恩?誹謗皇族?”

“老夫為國為民不為君!”聶老頭依舊是這句話,心懸著,生怕楚律這皇家人會跟石清妍離了心,看不上他的心血,畢竟身為皇家人,楚律頭一樣要護著的,就得是皇家的體麵利益。不,看不上就罷了,若是楚律氣惱了,自己必會被他丟出去送給楚徊,可憐他老驥伏櫪壯誌未酬,便要拖累一家老小……不,也不會,楚律如今可是喬裝打扮了,隻敢叫人稱呼他的字北徽呢,他自身都難保,怎會將他丟給楚徊。

“……聶老怎地頓悟出這道理來的?”楚律問道。

聶老頭哼唧道:“老夫聽了錦王妃一席話,便覺大半輩子的書白讀了,是以、是以老夫決心為國為民不為君了。”

楚律聽聶老頭這話裏話外都滿是驕傲,擰著眉頭,沉聲道:“果然沒有我管著,那女人就肆意胡為了,看來我不得留下來約束她。”

聶老頭忙道:“北徽約束得了王妃?”那王妃雖是女子,雖已為人母,但看起來跟個活猴一樣,不能有片刻安生。

“聶老,你什麼意思?”楚律沉聲道,一雙眼睛危險地眯著瞥向聶老頭。

聶老頭也眯著眼睛看過去。

對視了半日,聶老頭終於果斷地向楚律伸出手,從楚律胡須上捏下一頭活物,捫死在方桌上。

楚律怔愣住,頭一件事,想的就是這活物千萬別爬到石清妍身上;第二件事,就是石清妍一點都沒嫌棄他,這樣的賢妻,當真是天上有地下無。感慨萬千,又詳詳細細地叫聶老頭將他跟石清妍的話、以及石清妍進宮後的話、還有聶老頭寫的“造反文章”通通跟他說了一通,越聽越心驚,暗道俠以武犯禁,文以文亂法,石清妍先叫京中子弟們打了一架,鬧得沸沸揚揚,後頭又誘使聶老頭弄出這“反話”,隻怕楚徊心裏恨不得將石清妍千刀萬剮了。

越發篤定了留下來的心思,於是乎,楚律叫聶老頭先去歇著,就出門給手下留了個信號,然後便也去睡了。

一大早,聶老頭被楚律做軟糕的聲音聒噪醒,醒來,去鍋屋瞧見楚律在灶台邊蒸軟糕,一時不敢置信,就站在門邊,見那梨婆昨晚上大吃大喝,如今還沒起來,就說道:“北徽,老夫先走了……老夫絕不出賣你。”

“誰出賣誰呀。”楚律嗤笑道,心想昨晚上沒逮到聶老頭,聶家門外定然有人看著呢,楚徊不好明著捉拿聶老頭,暗中將他弄死還是能夠的。這般想,便將心裏的念頭說給聶老頭聽了。

聶老頭聽了,心知自己此次定然連累家中老妻幼孫,又老淚縱橫地說道:“總有人要不怕死,若是你也怕,我也怕,誰還敢將心裏話說出來?”說完,又湊過去,小心翼翼地低聲問道:“王爺,昨晚上老夫寫的文章,你以為如何?”

“嗯,不愧是我家清妍指點你寫出來的,好得很。”楚律經了一晚上的深思熟慮,隻覺得昨日自己身上那般髒,石清妍還不嫌棄地給他撓癢癢,可見,他們夫妻之間當是無話不說的,既然石清妍那般不看重皇家所謂的體麵虛名,他若看重,豈不是顯得他小家子氣?且石清妍越是不看重,豈不是說,石清妍越是對自己情根深種?這般想,便自顧自地嗤嗤笑了起來。

聶老頭聞言,暗道楚律這話到底是覺得那文章可行還是不可行呀?“王爺,這可是打皇家臉的話……這話大家要是都信了,就沒人怕皇家了……大家夥都敢去做買賣了。”

“做,都去益陽府做。”楚律拿了刀子將軟糕一塊塊地切好後,就麻利地將軟糕一塊塊擺在鋪好了紗布的竹匾上,又將竹匾放進了筐子裏,最後指著空著那個筐,說道:“聶老,您進去,咱們進城瞧瞧去。”

聶老頭此時壯誌未酬,也不說什麼不做鬼祟小人之舉的場麵話,忙依著楚律的話縮進筐裏,又忙接過楚律遞給他的水壺還有一塊熱騰騰的軟糕,心知若是他不能從筐裏出去,這就是他一日的口糧了,“王爺,我的文章,你以為……”

“聶老,我不是說了都去益陽府才好嘛。”楚律又拿了一個匾蓋在這筐上,將被子等物蓋好,就拿了扁擔擔著兩個筐子向外走。

聶老頭心裏有些慌,畢竟這筐子裏有些暗,隻有些許小孔能夠叫他往外看,左右思量一番,忽地一拍腦袋,心想自己當真老糊塗了,楚律又不是皇帝,皇家人多得是,益陽府隻有一個,楚律是隻要益陽府好,就不管皇家朝廷如何……暗自點頭,心想難怪楚律這般輕易地理解了他的文章。

聶老頭雖幹瘦,卻還有些分量,且這麼著,前後兩個筐分量不一般重,昨晚上楚律心裏著急,一鼓作氣就擔了起來,今日卻有些吃力,思量一番,楚律幹脆又在半道問聶老頭要了幾兩銀子跟農戶買了些紅薯在筐子裏裝著,雖分量還是不一樣,但勉強好擔一些。

走幾步歇幾步,總算在晌午進了城,楚律有意去聶家那條街上轉悠,瞧見這街上多了許多探子,大抵是錦衣衛被廢了,這些新上來的人不大習慣,仔細看去,一個個輕易就能被人分辨出來。

聶老頭人在筐子裏,瞧見自家兒孫出門時臉色十分不好,便也苦著臉,又見楚律擔著自己離開家門,抹了幾下老淚,心想幸好楚徊沒立時抄了聶家。

楚律又擔著聶老頭像廿年春那條街去,才走到半路,就見這條京城最繁華的大街上人頭熙熙攘攘,昨日皇帝來過的東街酒樓裏,更是客如雲來。

楚律在東街酒樓外放下擔子,開始叫賣軟糕,眼睛瞅著進出酒樓的人,心裏詫異不已,暗道經過廿年春,廿年春裏也沒這麼些人,這東街酒樓裏人怎這麼多?

才想著,就見幾個富家公子模樣的人騎馬過來,隻聽幾人低聲絮叨昨晚上之事。

“昨晚上耿篾片當真說他要廢了後宮妃嬪?”

“那可不,藺家表少爺都跟他打起來了。”

“了不得了,了不得了,這小篾片牛皮越吹越大了。聽說楊妃的弟弟一大早去錦王府門外下帖子,請了小篾片今日來酒樓裏跟他說話呢。”

“今日什麼時候?”

“自然是中午了,你以為京城是益陽府、中洲府,能不顧宵禁由著你大半夜的在外頭遊蕩?”

……

楚律心道小篾片竟然這麼有出息了,這口氣大得很呀。

“嘿,你不知道,帖子送去了,小篾片不敢接。我哥接了,說中午就將小篾片押到酒樓裏來。”

“你哥接的,我還當是錦王妃接的呢。”

“說什麼夢話呢,楊少爺一大早過去的,王妃能起床那就怪了。”

“哎,這來遲了,隻怕沒座了。”

“別急,我聽到消息就叫人給咱們占座了。”

楚律仔細去看那白臉的少年,想不出來這送到錦王府的帖子,怎麼就是他哥接的?看這少年一身錦繡,他哥也差不到哪去……隻覺得頭上幽綠幽綠的,就悻悻地蹲在筐子邊。

“賣糕的,你瞧著給。”一位公子的小廝丟了一角碎銀子過來。

楚律忙拿了稱去稱了銀子,見才八分,心說這小廝拿了八分的銀子充什麼大頭?心裏腹誹,麵上忙感激地將軟糕包好兩大塊殷勤地遞上去。

“小氣樣,還稱?”那小廝嘟嚷道,拿了軟糕就走了。

“賣糕的,樓裏有個公子說昨晚上吃了你的糕,味道不錯,叫你再上去兩塊。”酒樓裏一堂倌出來說道。

楚律聞言,眯著眼向上看,瞧見是何必問坐在窗口,暗道果然這等熱鬧的地方,何必問不會不在,因怕自己走了,聶老頭的筐子翻出來,就笑道:“小的這筐子放在這,不好走。”

“怎地,你這破筐子還怕人拿了不成?”那堂倌說著,不耐煩道:“你先拿了糕出來,回頭我給你送銀子來。”

“哎。”楚律很是憨厚地答應道,這堂倌去了之後果然有送了銀子過來,捏著那一星半點銀子,在心裏腹誹了一回何必問小氣,因見今日這邊熱鬧,糕賣得快,就顧不得再去腹誹何必問,甚至有些後悔不該領了聶老頭過來,叫聶老頭占了他一個筐,耽誤他做買賣。

筐子裏,聶老頭見楚律賣糕賣得不亦樂乎,不禁替先帝道一聲家門不幸,輕輕搖了搖頭,見楚律又從上頭悄悄地給他遞了一塊油餅,就忙感激地邊向外看邊吃。

酒樓上,一直看著楚律的何必問自是看見了楚律這動作,心裏納悶楚律昨日將那誰送給他家,今日這筐子裏又裝的誰?賢淑、賢惠那兩個奶娃娃可不會吃油餅。

才想著,就見耿業白著臉,被蘊庭猛士、泠月猛士、溯文猛士、舒雋猛士押著過來了。

大抵是為了耿業的賣相好,今日耿業沒穿那有些俗氣的d字紋衣裳,換了一身月白刻陽文竹葉的長衫,臉上略施薄粉,僅以一根玉簪綰發,乍看過去,當真是十分的玉樹臨風。

酒樓下,楚律看見早先那說他哥接了帖子的少年十分得意地領著同窗簇擁在蘊庭猛士猛士身邊,歡快地對耿業說道:“大才子,樓裏楊家的、藺家的……出了妃嬪的各家人都過來了。”

“小篾片,全靠你了。”四個西院猛士十分不厚道地一人重重拍了耿業的肩頭一下。

“來了來了,耿大才子來舌戰群雄了!下注的趁早,買耿大才子贏的一賠十啦!”

一聲張揚的呼喊聲後,東街酒樓裏走出一群在昨晚上的耿業口中靠著女子裙帶雞犬**的闊少們,也不知闊少們是否商議過了,大冬日裏,個個手中握著一柄扇子,看過去,有那所謂談笑間令人檣櫓灰飛煙滅的羽扇,有題著此花開盡更無花的菊花折扇,更有一柄一看價值千金轉教小玉報成雙的金鑲玉扇……

這麼一群有備而來的人,令才剛還在床上賴著不肯起的耿業大腿哆嗦起來,大大地咽了一口口水,一時驚惶無措,扭頭看向路邊,虛張聲勢地叫道:“賣糕的,來塊糕漱漱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