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以作文為證(1 / 3)

今更以中國人之作文為“行易知難”之證。

中國數千年來,以文為尚,上自帝王,下逮黎庶,乃至山賊海盜,無不羨仰文藝。其弊也,乃至以能文為萬能。多數才俊之士,廢棄百藝,惟文是務。此國勢所以弱,而民事所以不進也。然以其文論,終不能不謂為富麗殊絕。夫自皰羲畫卦,以迄於今,文字遞進,逾五千年。今日中國人口四萬萬眾,其間雖不盡能讀能書,而率受中國文字直接間接之陶冶。外至日本、高麗、安南、交趾之族,亦皆號曰“同文”。以文字實用久遠言,則遠勝於巴比倫、埃及、希臘、羅馬之死語。以文字傳布流用言,則雖以今日之英語號稱流布最廣,而用之者不過二萬萬人,曾未及用中國文字者之半也。蓋一民族之進化,至能有文字,良非易事;而其文字之勢力,能旁及鄰圉,吸收而同化之。所以五千年前,不過黃河流域之小區,今乃進展成茲世界無兩之巨國。雖以積弱,屢遭異族吞滅,而侵入之族不特不能同化中華民族,反為中國所同化,則文字之功為偉矣。雖今日新學之士,間有倡廢中國文字之議,而以作者觀之,則中國文字決不當廢也。

夫前章所述機器與錢幣之用,在物質文明方麵,所以使人類安適繁華,而文字之用,則以助人類心性文明之發達。實際則物質文明與心性文明相待,而後能進步。中國近代物質文明不進步,因之心性文明之進步亦為之稽遲。顧古來之研究,非可埋沒。持中國近代之文明以比歐美,在物質方麵不逮固甚遠,其在心性方麵,雖不如彼者亦多,而能與彼頡頏者正不少,即勝彼者亦間有之。彼於中國文明一概抹殺者,殆未之思耳。且中國人之心性理想無非古人所模鑄,欲圖進步改良,亦須從遠祖之心性理想,究其源流,考其利病,始知補偏救弊之方。夫文字為思想傳授之中介,與錢幣為貨物交換之中介,其用正相類。必廢去中國文字,又何由得古代思想而研究之?抑自人類有史以來,能紀四五千年之事翔實無間斷者,亦惟中國文字所獨有;則在學者正當寶貴此資料,思所以利用之。如能用古人而不為古人所惑,能役古人而不為古人所奴,則載籍皆似為我調查,而使古人為我書記,多多益善矣。彼歐美學者於埃及、巴比倫之文字,國亡種滅,久不適於用者,猶不憚搜求破碎,複其舊觀,亦以古人之思想足資今人學問故耳。而我中國文字,詎反可廢去乎?

但中國文言殊非一致。文字之源本出於言語,而言語每隨時代以變遷。至於為文,雖體製亦有古今之殊,要不能隨言語而俱化。故在三代以前,文字初成,文化限於黃河流域一區,其時言語與文字當然一致,可無疑也。至於周代,文化四播,則黃河流域以外之民,巴、庸、荊、楚、吳、越、江、淮之族,受中國之文字所感化,而各習之以方言,於是言文始分。及乎周衰,戎狄四侵,外來言語羼入中原;降及五胡,乃至五代、遼、夏、金、元,各以其力蠶食中國,其言語亦不無遺留於朔北,而文字語言益以殊矣。漢後文字,踵事增華,而言語則各隨所便,於是始所歧者甚僅,而分道各馳,久且相距愈遠。顧言語有變遷而無進化,而文字則雖仍占昔,其使用之技術實日見精研。所以中國言語為世界中之粗劣者,往往文字可達之意,言語不得而傳。是則中國人非不善為文,而拙於用語者也。亦惟文字可傳久遠,故古人所作,模仿匪難。至於言語,非無傑出之士妙於修辭,而流風餘韻無所寄托,隨時代而俱湮,故學者無所繼承。然則文字有進化,而言語轉見退步者,非無故矣。抑歐洲文字基於音韻,音韻即表言語,言語有變,文字即可隨之。中華製字,以象形、會意為主,所以言語雖殊,而文字不能與之俱變。要之,此不過為言語之不進步,而中國人民非有所闕於文字。曆代能文之士,其所創作突過外人,則公論所歸也。蓋中國文字成為一種美術,能文者直美術專門名家,既有天才,複以其終身之精力赴之,其造詣自不易及。惟舉全國人士而範以一種美術,變本加厲,廢絕他途,如上所述,斯其弊為世詬病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