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巴別塔最基本的內涵得自《聖經》,但事實上,在《聖經》中,自《創世記》之後巴別塔就再也沒有被明確地提到過;倒是巴比倫,不論在《舊約》還是在《新約》中都一再被提及。然而,如果說在希羅多德的著作中,巴比倫燦爛的文明特別是發達的建築技術以及宏偉的金寶塔還是仰慕崇敬的對象的話,那麼在《聖經》中它們卻隻有道德上的反麵意義了——巴比倫人是墮落的,巨大的城和塔恰恰體現了他們無視上帝的狂傲。在猶太語境中,巴比倫塔被詮釋成了巴別塔的原型,而巴比倫人的“狂傲”也被移植進了巴別塔故事,成了驕傲的罪人。
第一位接受極度應許的族長被告知要離開迦勒底,離開變亂之城和它的利河伯和寬廣的地;也要離開示拿平原,那兒驕傲之塔曾經直衝雲霄。
——聖·哲羅姆《書信集》
《以賽亞書》用整整兩章(第13、14章)的篇幅對巴比倫的未來進行“預言”,然而這與其說是預言,不如說是惡毒的詛咒,如:
巴比倫素來為列國的榮耀,
為巴比倫人所驕傲的華美,
必像神所顛覆的所多瑪、
蛾摩拉一樣。
其內必永無人煙,
世世代代無人居住,
阿拉伯人也不在那裏支搭帳篷,
牧羊的人也不使羊群臥在那裏。
隻有曠野的走獸臥在那裏,
咆哮的獸滿了房屋;
鴕鳥住在那裏,
野山羊在那裏跳舞。
豺狼必在她宮中呼號,
野狗必在她華美殿內吼叫。
巴比倫受罰的日子臨近,
她的日子必不長久。
——《以賽亞書》13∶19-13∶22
巴比倫人的邪惡招致了上帝的懲罰,那麼巴比倫人到底犯了怎樣的罪呢?上帝拿巴比倫同所多瑪和蛾摩拉相提並論,但兩者的罪行是不一樣的,後者遭到滅頂之災是因為他們荒淫無度,而前者的罪惡是“驕傲”:
我必因邪惡懲罰世界,
因罪孽刑罰惡人,
使驕傲人的狂妄止息,
製服強暴人的狂傲。
——《以賽亞書》14∶11
隨後的《耶利米書》再次用兩章(第50、51章)的篇幅談論巴比倫的“信息”(message),指名道姓地講了巴比倫王尼布甲尼撒對以色列人的殘酷壓迫,鼓吹以色列人報複巴比倫,詛咒後者必將被上帝摧毀。尼布甲尼撒攻陷了耶路撒冷,摧毀了聖殿。以色列人的詛咒和《舊約》“以眼還眼”的風格是一致的。但具體到巴比倫人的邪惡提到的還是“狂傲”:
她怎樣待人,也要怎樣待她,
因為她向耶和華以色列的聖者
發了狂傲。
……
主萬軍之耶和華說:
“你這狂傲的啊,我與你反對!
因為我追逃你的日子
已經來到。
狂傲的必絆跌仆到,
無人扶起。”
——《耶利米書》50∶29-50∶32
猶太人為什麼如此痛恨巴比倫人?人們首先想到的當然是巴比倫征服,那是猶太人的奇恥大辱。的確,巴比倫人特別是他們的王尼布甲尼撒摧毀聖殿,把猶太人擄掠為囚,對猶太人所做的一樁樁事無不是滔天罪行。《薩迦利亞書》把“罪惡”比做“婦人”,而巴比倫則被罵做是罪惡“自己的地方”(《薩迦利亞書》5∶6-5∶11);《耶利米書》則對巴比倫人作出了血腥詛咒,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以賽亞書》寫於“希西家作猶太王的時候”(《以賽亞書》1∶1),即約在公元前八世紀左右,遠早於巴比倫征服,那麼又如何理解《以賽亞書》中對巴比倫人的痛恨呢?
實際上,早在《創世記》中猶太人對巴比倫人的印象就已經變壞了。
除巴別塔故事外,《創世記》中至少還有兩次提到了“示拿”。第一次在第十章,按照《創世記》的敘述,示拿地的巴比倫城是由諾亞的曾孫寧錄建造的:
(寧錄)為世上英雄之首。他在耶和華麵前是個英勇的獵戶,所以俗語說:“像寧錄在耶和華麵前是個英勇的獵戶。”他國的起頭是巴比倫、以力、亞甲、甲尼,都在示拿地。他從那地裏出來往亞述去,建造尼尼微、利河伯、迦拉,和尼尼微、迦拉中間的利鮮,這就是那大城。
——《創世記》10∶6-10∶12
這段話對寧錄不吝讚譽之詞,稱他為“世上英雄之首”(《創世記》10∶8),又兩次強調他在“耶和華麵前是個英勇的獵戶”(《創世記》10∶9),可見寧錄必然是耶和華所悅納的,否則就不可能在他麵前稱“英雄”。寧錄顯然還是個偉大的建造者,他創建的國家和城池被詳細地列了出來,最後一句“這就是那大城”(《創世記》10∶12),表達了對寧錄豐功偉績的驚歎和仰慕,寧錄顯然是古猶太人理想化了的帝王形象。這段話在敘述上同隨後的巴別塔故事有諸多相似之處,如:寧錄“起頭”的王國“巴比倫”“在示拿地”(《創世記》10∶10),而巴別人所在的地方正是“示拿”,“他們往東邊遷移的時候,在示拿地遇見一片平原,就住在那裏”(《創世記》11∶1)。又如“這就是那大城”(《創世記》10∶12)的口氣同“我們要建造一座城”(《創世記》11∶4)也是非常相似的。
巴別人同寧錄是什麼關係?巴別人建造的城和塔就是巴比倫城和它的塔嗎?《聖經》中沒有回答。隻是在巴別塔故事中,盡管“塔頂通天”(《創世記》11∶4)的業績並不遜於寧錄,但造城的人顯然已不再是“英雄”,而是犯上作亂的狂徒。《創世記》第十四章第二次提到“示拿”:“當暗拉非作示拿王、亞略作以拉撒王、基大老瑪作以攔王、提達作戈印王的時候,他們都攻打所多瑪王比拉……”(《創世記》14∶1,14∶2)這次混戰最後是示拿王所在一方得勝,他們“就把所多瑪和蛾摩拉所有的財物,並一切的糧食都擄掠去了;又把亞伯蘭的侄兒羅得和羅得的財物擄掠去了”(《創世記》14∶11,14∶12)。這兒敘述的示拿王就不僅僅是狂傲了,簡直是燒殺擄掠無惡不作。
挪亞的兒子含的孫子寧錄膽大包天,天生勇力,他煽動起人們的傲慢情緒,使他們藐視上帝……他要建座水淹不到的高塔,以報先祖被洪水毀滅之仇。
——弗拉維斯·約瑟福斯《猶太古史》
在七十士譯本(Septuagint)傳統中,示拿有時也譯為“巴比倫”或“巴比倫尼亞”(《以賽亞書》11[11];《薩迦利亞書》5[11]),這地區在古代以美索不達米亞的“蘇美爾和阿卡得”知名。也就是說寧錄、巴別人和示拿王都應該是巴比倫人。那麼把這三次事件聯係在一起就會發現,在猶太人的眼裏巴比倫人的形象越來越差了,而且到了略晚些的《約書亞記》中,巴比倫的一切都已經是“當滅”的了。《約書亞記》第七章是個悲劇:“以色列人在當滅的物上犯了罪……亞幹取了當滅的物,耶和華的怒氣就向以色列人發作。……我在所奪的財物中,看見一件美好的巴比倫尼亞衣服、二百舍克勒銀子、一條金子重五十舍克勒。……於是以色列眾人用石頭打死他,將石頭扔在其上,又用火焚燒他所有的。眾人在亞幹身上堆成一大堆石頭,直存到今日。”(7∶1-7∶26)亞幹隻因為偷了一件巴比倫尼亞衣服和一些銀兩就被活活地砸死,似乎太殘忍了,但這隻能說明猶太人對巴比倫所有的一切都非常痛恨——連衣服都是“當滅的物”,還有什麼是好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