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L· 博爾赫斯(Jorge Luis Borges,1899-1986)出生於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父親有意大利、猶太和英國血統,母親是翻譯工作者。博爾赫斯在學西班牙語之前學的是英語。1914年博爾赫斯舉家遷往日內瓦,博爾赫斯在那兒學會了法語和德語。一戰後,博爾赫斯全家又定居西班牙。使用多種語言的家庭環境,多次在世界各國遷居的經曆,使得博爾赫斯對巴別塔情境特別是語言的“變亂”有著深切的感受。
博爾赫斯一生主要工作都在圖書館任職,也從圖書館工作中積累了豐富的生活體會。1937年,博爾赫斯被任命為布宜諾斯艾利斯市立圖書館一個下屬圖書館的館員,但他對枯燥的圖書館工作沒有任何興趣,因此經常逃差出去看書,影響很壞。1946年庇隆登上阿根廷舞台,反對獨裁專製的博爾赫斯被順理成章地解除了職務。1955年,庇隆下台,博爾赫斯被任命為國家圖書館館長。1973年,庇隆再次當選總統,博爾赫斯又被解除職務。
語言和圖書館兩方麵的經驗和獨特理解,成就了博爾赫斯最著名的短篇小說之一《巴別圖書館》(the Library of Babel)。
小說發表於1941年,以圖書館生活為背景,采用超現實主義的手法,以第一人稱敘述方式,虛構了一座無限擴張、囊括所有書籍的“巴別圖書館”。這座圖書館裏的書雖然多,但書籍的序號和目錄淩亂不堪,絕大多數是純粹的胡言亂語,沒有任何意義。管理員生老病死都在館中,終生都在無望地追尋著一本能夠證明自己身份的書。小說沒有時間、地點,敘事像其所敘述的內容一樣虛幻、雜亂,但卻具有無窮的張力,充滿著象征意義。巴別塔則統領起了小說全部的意象,指向普遍的人類意義,隱喻著當代人痛苦的生存境遇——在一個無限、無序、無意義的巴別世界裏孤獨而又無望的追求著,神的顯現成了永恒的期待。
圖書館是全的,書架上容納了二十多個書寫符號所有可能的組合,也就是說包括了所有的語言,可以表述一切。
——博爾赫斯《巴別圖書館》
博爾赫斯首先描述了一座同巴別塔一樣極其龐大的“巴別圖書館”。小說的敘述者——一個老邁的圖書館員幹脆稱之為“宇宙”:“宇宙(其他人稱之為圖書館)是由數量不定——或許無限的——六邊形陳列室組成,陳列室中間是巨大的通風軸,環繞著低矮的欄杆。從任何六邊形往上或往下看,都能看到無窮層。”由於陳列室的數量以及上下的樓層都是無窮的,因此圖書館實際上可以無限擴展,直到充滿整個的宇宙。敘述者甚至明確告訴人們,圖書館是一個球體,其中心可以是任何回廊,而圓周卻不可企及。在這樣一座龐大的圖書館中,不僅有圖書館員,還生活有政府工作人員、神秘主義者、旅行者、思想家等形形色色的人。巴別圖書館中的世界也就是人類社會的縮影。
巴別圖書館的“大”還表現在藏書數量上。敘述者通過一位思想家告訴我們,巴別圖書館包含了所有的書。這位思想家發現巴別圖書館裏所有的書不論差異有多大,都是由相同的要素構成的:句號、逗號、空格和二十二個字母,而且在龐大的圖書館裏沒有兩本相同的書,因此“圖書館是全的”:“圖書館是全的,書架上容納了二十多個書寫符號所有可能的組合(數目盡管龐大,卻並非是無限的);也就是說包括了所有的語言,可以表述一切。一應俱全:未來的詳細曆史;大天使們的自傳;圖書館翔實的目錄;成千錯誤的目錄;對這些目錄的證明;對真實目錄出現謬誤的證明;巴西裏德斯的諾斯替教福音;對這部福音的注釋;對這部福音注釋的注釋;對死亡的誠實敘述;每一本書所有語言的版本;所有書中每一本書的改編本。”這段敘述誇張且有些荒誕,但卻形象地說明了圖書館藏書之多。圖書館不僅囊括了天下所有現存的書,而且還包括未來可能的書。
博爾赫斯對圖書館無比誇張的虛構並不讓人感到荒謬,因為隨著印刷、出版事業的飛速發展,書籍極度膨脹,現實中圖書館之大、藏書之多的確到了非用誇張的手法不能表現的地步。事實上,巴別圖書館已經越來越引起人們的共鳴了。美國麥卡萊斯特學院(Macalester College)圖書館館長丹尼爾·戈爾(Daniel Gore)對現代圖書館的無限擴展憂心忡忡。1975年,在一篇名為《巴別塔上景觀》(The View from the Tower of Babel)的文章中,戈爾對現代“輝煌的圖書館”進行了形象的描述:“從巴別塔上我的瞭望台放眼望去,看到的是遠處地平線上一些令人驕傲的景觀——輝煌的圖書館,書籍堆疊,直逼天宇。圖書館多得不可勝數,從地平線的一端一直排到另一端,簡直就是對巴別塔的無窮複製。”
這篇論文顯然深受《巴別圖書館》的影響,戈爾自己也在論文中承認,《巴別圖書館》中的語句常在頭腦中“縈繞不去”。
巴別圖書館甚至超前地預示了因特網的許多特征。啟示因特網的是這樣一種認識:宇宙是相互鏈接的整體,空間和時間、物質和精神、重力和慣性的二分不過是同一現象的不同方麵,沒有人能夠跳出宇宙這個互動的整體,所有人都不可避免地內在於此動態的宇宙網絡之中。循此認知原理,於五六十年代開發出來的計算機網絡最基本的特征就是無窮鏈接和無限擴張。而按照小說敘述者的描述,巴別圖書館中的陳列室完全相同,間間相連,四通八達,無窮無盡而又沒有任何中心。這種程式化的結構形式,特別是無窮鏈接、去中心化的交通方式,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因特網。因此,巴別圖書館經常被網絡理論家視為因特網(internet)最恰當的隱喻。印度《大西洋文學評論》語言編輯克裏斯托佛·羅拉森認為:“把博爾赫斯的巴別圖書館詮釋成某種對網絡的預示,顯得很有前景。”
事實上,從功能的角度來說,因特網同現代圖書館是一致的,即都不過是儲存知識信息的倉庫,就此而言,因特網可以看做是圖書館的現代形態——網絡圖書館。現代飛速膨脹的圖書館對空間的需求越來越大,網絡圖書館則極大地緩減了現代圖書館的空間需求壓力。網絡圖書館的存儲量遠遠超過了普通圖書館,因為為其提供信息的不僅有傳統的作者,還有普通的讀者,羅拉森寫道:“它當然包括統治者置於其中的書籍,同樣包括過去或現在權威作者的作品。但是,網絡書架上還有一排又一排由讀者寫下的卷冊。於是,他們不僅是讀者還是作者,不隻是被動的消費者還是生產者。隻要有網絡賬號就能運行自己的網頁,或在新聞組中貼信息,事先無需通過過慮、篩選或審查機製。……網絡圖書館正在持續擴展,這正是普通讀者的傑作。”
讀者的參與使得網絡圖書館裏的書籍始終處於無限膨脹的狀態,因此至少從邏輯上來說,網絡圖書館有囊括人類所有書籍的可能。駭人的規模、無限的連接、無窮的書籍等等,巴別圖書館的這些特征豈不正是對網絡圖書館的寫照!另外,如果說以往人們還能夠置身普通圖書館之外的話,那麼現在隨著因特網的飛速發展,現代人已經逐漸被網絡圖書館包圍了。圖書館發展的最終結果是世界化,世界則被圖書館化,成了不折不扣的巴別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