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船上航記:日落
列維·斯特勞斯
列維·斯特勞斯(1908--),法國社會人類學家。結構主義人類學創始人。他把人類一切的親屬關係歸納為三種結構和兩種交換形式,認為社會人類學應主要研究深層結構的轉換規則。著有《結構人類學》等。
科學家把黎明和黃昏看成同一種現象,古希臘人亦是如此,所以他們用同一個字來表示早晨和晚上。這種混淆充分反映出他們的主要興趣在於理論的思辨,而極為忽視事物的具體麵貌。由於一種不可分割的運動所致,地球上的某一點會運動於陽光照射的地區與陽光照不見或即將照見的地區之間。但事實上,晨昏之間的差異是很大的。太陽初升是前奏曲,而太陽墜落則是序曲,猶如老式歌劇中出現於結尾而非開始的序曲。太陽的麵貌可以預示未來的天氣如何。如果清晨將下雨,太陽陰暗而灰白;如果是晴空萬裏,太陽則是粉紅的,呈現一種輕盈,被霧氣籠罩的麵貌。但對一整天的天氣情況,曙光並不能做出準確的預告,它隻標明一天天氣進程的開始,宣布將會下雨,或者將是晴天。至於日落,則完全不同。日落是一場完整的演出,既有開始和中間過程,也有結尾,它是過去12個小時之內所發生的戰鬥、勝利和失敗的縮影。黎明是一天的開始,黃昏是一天的重演。
這就是人們為什麼更多地注意日落而較少注意日出的原因。黎明給予人們的隻是溫度計和晴雨表之外的輔助信息,對於這些處於低等文明之中的人們來說,隻是月相、候鳥的飛向和潮汐漲落之外的輔助信息。日落則把人類身體難以擺脫的風、寒、熱、雨種種現象組合在一起,組成神秘的結構,使人精神升華。人類的意識活動也可以從那遙遠的天際反映出來。當落日的光輝照亮了天空的時候(如同劇院裏宣布開演時並非是傳統的三下錘聲,而是突然大放光明的腳燈),正在鄉間小路上行走的農民停止腳步,漁夫也拉緊他的小船,坐在即將熄滅的火堆旁的野蠻人,會朝天空眨眨眼睛。回憶是人的一大快樂之一,但回憶並非都是快樂,因為很少有人願意再經曆一次他們所津津樂道的疲倦和痛苦。記憶就是生命,但它是另外一種性質的生命。所以,當太陽如天上某種吝嗇的神靈扔下的施舍一般,落向平靜的水麵時,或者當那圓圓的落日把山脊勾勒成如同一片有鋸齒的硬葉時,人們便在短暫的幻景中得到那些神秘的力量以及霧氣和閃電的啟示,它們在人們心靈深處所發生的衝突已經持續了一整天了。
因此,人們的心靈深處肯定進行過激烈的鬥爭,否則,外觀現象的平淡無奇不足以說明氣候為何有如此壯觀激烈的變化。今天這一整天似乎沒有發生什麼可書可記之事。將近下午四點,正是一天中太陽開始失去清晰度而卻光輝不減的時候,也正是仿佛有意為掩飾某種準備工作而在天地之間聚焦起一片金光的時候,"夢多姹號"改變了航向。船身隨著微微起伏的波濤搖動,每一次輕搖,人們都會更加感受到天氣的炎熱,不過船行的弧度極不易覺察,人們很容易把方向的改變誤認為是船體橫搖輕微的加劇。實際上,沒有人注意航向已經改變,大海航行,無異於幾何移位。沒有任何風景告訴人們已經沿著緯度線緩緩地走到了什麼地方,穿越了多少等溫線和多少雨量曲線。在陸地上走過五十公裏,可以使人有置身於另外一個星球的感覺,可是在茫茫大海上移動了5000公裏,景色還一成不變,至少沒有經驗的人看來如此。不必憂慮路線和方向,也不必了解那凸起的海平線後麵目力難及的陸地,對這一切,船中的旅客可以完全不加以理會。他們覺得自己仿佛被關進了一個狹小的空間,被迫要在這裏度過事先已經確定的天數,他們之所以以此為代價,不僅因為有一段行程要完成,更主要的是享受一下從地球的一端被運到另一端而無須動用自己的雙腳的特權。由於上午遲遲不願起床和慵懶的進餐,他們都變得虛弱無力,無精打采,吃飯早已經不能帶來感官的愉快,而隻是一種消磨時間的方式,所以他們盡力使時間拖長,以便填補度日如年的空虛。
實際上,沒有任何事情可做,不需要人們花費任何力氣。他們當然知道,在這個龐然大物的深處的某個地方安裝著機器,有人在那裏工作,使之運轉。但工作著的人們並不想讓別人去看望他們,乘客沒想到要去看望他們,船上的官員也沒有想把兩者拉在一起。人們隻能在船上懶散地踱來踱去,看著一名水手往通風器上刷油漆,幾名身穿藍工作服的服務員不甚賣力氣地在頭等艙的走廊上推著一個濕墩布,看到他們,人們才意識到輪船在向前行進,生鏽的船身被海浪拍打的聲音,隱約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