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迎接文學變革時刻(2 / 3)

作家與時代的關係是複雜的,作家的主觀態度和傾向僅僅能決定文學創作的某一個方麵,他們所麵對的更具體的文化困境是"五四"新文學傳統給予作家的表達形式--從思想、感情到審美語言,在一個新的時代環境和革命功利主義的要求下完全失去了呼應時代的能力。除極個別作家在特定條件下(如曆史題材)創作出較好的作品外,絕大部分前國統區作家的創作優勢都沒有能夠發揮出來,他們的抒情變得空洞無力,他們的寫實變成圖解時事,這就使他們的創作不僅數量下降,而且藝術質量上也失去了生命湧動的魅力。且不說巴金、曹禺、葉聖陶、馮至、臧克家等一代作家均沒有創作出力作,即使是左翼文藝運動中的重要作家如茅盾、艾青、丁玲、夏衍、沙汀、艾蕪、田間等,也沒有創作出可與自己以前的文學成就相媲美的作品。這不能完全歸咎於個人創作能力的衰竭,而是戰爭文化心理支配下的當代文化規範不適應並且不能接受他們的精神勞動。反過來,真正體現出"五四"精神成果的,倒是許多在當時不能發表,也沒想到要發表的潛在寫作,如被剝奪了寫作權力的"七月派"和"中國新詩派"詩人的創作、無名氏所創作的多卷本長篇小說《無名書》等。在今天看來卻是那個時代最有特色的文學創作。

第二章 政治抒情性文學創作

50年代初期是一個舊的文化規範不適應新的形勢、新的文化規範正在醞釀的新舊交替時期,思想理論上的批評與自我批評成了一時的風氣,文學創作反而相對寂靜。這與時代表麵所呈現的轟轟烈烈狀況成了不協調的對照。在這樣的氣氛下,勝利者的政治抒情詩創作,成了唯一高昂的聲音。在新的曆史環境下,政治抒情的主要內容體現在對新政權及其領袖人物的直接歌頌上,這也是在"五四"新文學傳統中所沒有的因素,大約先是抗戰環境促使一部分詩人對災難中的祖國的頌揚,進而在抗日民主根據地的民間文藝中出現了對地方政權和領袖人物的頌揚,有些詩人(如艾青、徐遲等)也初步嚐試了歌頌題材的創作。50年代以後,"為滿足表現'新的人民時代'的題材與主題的要求,'頌歌'便進一步發展為詩歌創作的普遍範式。在內容上,它表現為互有聯係的兩個方麵,一是對於時代--人民革命的時代和社會主義建設的時代及其主人翁--工農兵群眾的歌頌;一是對於新中國的締造者和建設的領導者中國共產黨及其領袖的歌頌。二者同時也就是對於新生的社會主義祖國的歌頌。" "頌歌"樣式成為50-60年代政治抒情詩創作的主流,一直發展到文化大革命時期,對領袖個人的頌揚達到了登峰造極,歌頌的構思方式也日愈模式化。

在50年代初期,由於"頌歌"是一種新的主題樣式,"五四"新文學啟蒙傳統下成長起來的知識分子顯然缺乏相應的語言表達能力。最典型的例子是"五四"時期的著名詩人、自由詩體的創始人郭沫若,竟用古典詞賦形式寫出了歌頌新政權的《新華頌》,柳亞子等舊體詩唱和也風行一時。用自由詩形式來寫頌歌的作品雖然數量不少,但流於空洞抒情或概念化敘事的粗製濫造傾向也不在少數。總的說來,可能是詩人積蓄在心底的感情急於傾訴,語言上往往表現出"江河不擇細流"的泛濫風格,散文式口號式甚至語錄式的敘事句比比皆是,泥沙俱下,既粉碎了一般抒情詩歌的規律和節奏,以宏大敘事來重新創造詩歌的巨無霸形式;又反映出詩人主觀感情的大自由大解放與"頌歌"體的英雄崇拜心理奇妙混合的矛盾,它構成了一個特定時代的詩歌特色。

把這種政治抒情詩風格發揮得淋漓盡致的,是胡風創作於1949年底到1951年初的大型交響樂式的長詩《時間開始了》。這部作品有五個樂章組成:第一部《歡樂頌》,以1949年9月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開幕為緣起,極力誇張和渲染會場的熱烈氣氛和毛澤東的偉大形象;第二部《光榮頌》具體描寫了中國勞動婦女的苦難曆史以及她們在時代感召下奮起反抗的幾個光榮典型;第三部《青春曲》裏,詩人將主觀抒情轉換成一組感性的形象,對小草、晨光、雪花、土地、陽光等新生事物的青春充滿了真純的感激。這是一組形象優美感人的抒情小詩,可惜詩人當時並未全部完成。第四部《安魂曲》由天安門廣場上舉行人民英雄紀念碑的奠基禮寫起,以浪漫主義的想象力,與詩人相知的幾個先烈的英魂進行靈魂的對話,非常深情、真摯地寫出了先烈們的生活剪影與靈魂真實;最後一章為《又一個歡樂頌》,回到了開國大典的歡慶場麵。全詩有三千多行,以歡樂起,以歡樂終,其中貫穿了政協會議、紀念碑奠基、開國大典三個曆史時間,也貫穿了詩人個人尋求革命追求理想的生活道路;全詩在構思上精心設計了宏大的政治抒情體詩、凝重的敘事體詩和輕快的抒情體小詩相交替的詩體結構,使之波瀾壯闊,大開大闔,充分傳遞出那個歡樂時代的精神之魂。

胡風創作這部政治抒情詩的心情可能比較複雜,不僅僅是出於對新政權的歡呼(盡管表現出來的是這種形態),當時胡風的文藝理論已經受到中共具體領導下的有計劃的批判,被認為是"以自己的小資產階級觀點去曲解了無產階級文藝思想的基本原則方針",而且從茅盾在第一次全國文代會上的報告中對他的批判來看,他似乎很難從理論角度來為自己作有效的辯護(盡管他一直試圖這麼做),所以,在當時情況下最好的方法是用創作來證明他的理論究竟是否有利於新的政權建設,知識分子的"主觀戰鬥精神"究竟能否與新的政權的要求達到一致。《時間開始了》就是一個努力,他用誇張的熱情歌頌毛澤東,歌頌共產黨領導下的革命實踐,就是為了證明自己理論與時代的同一性。當然,胡風對毛澤東所懷有的親近和欽佩也是真實的,特別是1938年曾經他之手最早發表了《毛澤東論魯迅》以後,一種知遇之感始終洋溢在他的心裏。這樣兩種感情的交融,使他在詩中用飽滿的激情大聲歌唱:

沸騰著

它湧著一個最高峰

毛澤東

他屹然地站在那最高峰上

好像他微微俯著身軀

好像他右手握緊著拳頭

放在前麵

好像他雙腳踩著一個

巨大的無形的舵盤

好像他在凝視著流到了這裏的

各種各樣的大小河流

語言裏貫徹著個人視角的親切感,又不失分寸地把毛澤東推上了曆史巨人的高峰。這正是胡風詩歌理論的核心:詩人的聲音是時代精神的發酵,詩人的情緒的花是人民的情緒的花,詩人的巨大的感情因素必須與時代的精神特質緊緊地結合起來。《時間開始了》更成功的是詩人用相當個人化的語言敘述了詩人與幾個先烈之間肝膽相照的動人故事,所謂"個人化的語言"指的是詩中抒情主體既是十分具體的詩人自傳形象,又融合了某種龐大的共同性的時代聲音,後者是通過前者的真實而不是概念化的感受來表達的。這個敘事特點尤其體現在第四部《安魂曲》中,詩人毫不掩飾先烈們曾經有過的靈魂低沉的時刻,以及各種性格上的缺點,尤其是對革命作家丘東平的詩體敘述,簡直刻畫出一個血淋淋的靈魂。這與詩人一貫主張的要作家寫出人物靈魂的痛苦搏鬥過程也相一致。

七月派詩人綠原曾高度評價這部詩:"當時歌頌人民共和國的詩篇實在不少,但從眼界的高度、內涵的深度、感情的濃度、表現的力度等幾方麵進行綜合衡量,能同《時間開始了》相當的作品未必是很多的。"如果把《時間開始了》放在同類政治抒情詩創作之中來考察,這樣的判斷無疑是準確的,這部長詩包容了以頌歌為特色的政治抒情詩的許多必要因素,特別是強烈的抒情主體的塑造,以致後來者賀敬之、郭小川、聞捷等50年代重要政治抒情詩人的創作都難以達到這樣的獨創程度。但是也應該看到,當時凡"頌歌"體的政治抒情詩具有的缺點,諸如詩歌語言的不精煉和"頌歌"體的程式化,無節製的主觀感情宣泄以及對領袖人物的狂熱崇拜傾向,等等,在這部作品中都有比較充分的暴露;至於其巨無霸式的結構所造成無旋律美感的冗長和重複,如在一個"歡樂頌"後再來一個"歡樂頌",在描寫政協會議中間又插入了黨員大會,在敘述紀實性人物時也采取了跟著故事走的自然主義態度等等,這些可能又是這部長詩所特有的缺點。

第三章 《五月卅下十點北平宿舍》

這是一篇奇異的手記式的散文,寫作時間如標題所點明的,1949年5月30日。從文學史的意義上說,當代文學的大幕還沒有正式拉開,但北平(北京)城裏已經雲集來自全國各地的文藝工作者,人們正在興高采烈地籌備第一次文代會。可是,30年代京派文學的代表作家、《邊城》《湘行散記》的作者沈從文卻陷入了異常困惑的精神危機中。從抗戰開始,沈從文與左翼政治力量的關係不斷惡化,在左翼批評家發起的對"與抗戰無關"論、"戰國策派"、"反對作家從政"論、"自由主義文學"的批判運動中,他幾乎每次都被列為論爭對象,他在這時期創作的小說也屢遭批判,1948年郭沫若發表《斥反動文藝》,用清算的口氣辱罵他"一直是有意識的作為反動派而活動著"。政治上的烏雲重重地壓在他的心頭,摧殘了他並不堅強但很敏感的神經係統。四十多年以後,公布了沈從文當時各種文字材料的《從文家書》一書的編者這樣說:"1949年,正準備'好好的來寫'一二十本文學作品的沈從文,終止了文學事業,也走下了北大中文係講台。由於內外原因交互作用,一月起,陷入精神失常。消息傳到剛剛解放的清華園朋友中,梁思成夫婦、金嶽霖等馬上請他去清華調養。朋友的真摯關懷未能緩解起病情,他病了很久很久......"這篇《五月卅下十點北平宿舍》17就是當時留下的文字材料之一。

雖然這篇手記僅僅是作者在病中的"囈語狂言",但它富有象征意味地記錄了知識分子在一個大轉型的時代裏呈現出來的另一種精神狀態。病中的沈從文敏銳地感受到時代的變化:"世界在動,一切在動",但他真正感到恐慌的不是世界變動本身,而是這種變動中他被拋出了運動軌跡:"我似乎完全孤立於人間,我似乎和一個群的哀樂全隔絕了","我卻靜止而悲憫的望見一切,自己卻無份,凡事無份。"正因為沈從文從來就不是"有意識的作為反動派而活動",所以他才會對這個變化中的時代既不具備任何敵意和戒心,也不是明哲保身地冷眼旁觀,而是想滿腔熱情地關愛它和參與它,所以才會對自身被排斥在時代以外的境遇充滿恐懼和委屈。這種感受多麼清醒,多麼逼真,哪裏有絲毫的"神經失常"?所以他要大聲地宣布:"我沒有瘋"!他還要進一步地反複追問:這"究竟為什麼"?作者雖在病中文字仍然充滿力量,讀完這篇手記,一個善良而怯懦的靈魂仿佛透明似的畢現在讀者的眼前,人們忍不住想問:一個新的偉大時代的到來,難道不能容忍這樣一顆微弱而美好的生命的存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