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這是說官的衙門——現在老百姓形象地稱之為“廟”是永遠存在、萬古不變的,而它的主人一官,現在老百姓稱之為“神”的人則時時變更。地方官亦如是,自唐以後郡守縣令,任期有定,大抵為三年一任,如無特殊情況,作滿三年,即卷鋪蓋走人,新官接著幹。這樣熙熙攘攘,你去我來,對於宦遊者是常保持著新鮮感,而對於當地的百姓來說則是個災難。晚唐散文家孫樵在《書褒城驛壁》中曾寫道;褒城驛館本來以雄偉壯麗“號天下第一”,後來衰敗不堪,到處是汙泥濁水、雜草叢生。為什麼會如此?因為往來居住的都是匆匆過客。他們“暮至朝去”,“夕得其庇,饑得其飽”就滿足了,對這裏的建築設施,毫無一點顧惜之心。泛舟“則必折篙破舷碎鷁(船頭)而後止”;釣魚“則必枯泉汨泥盡魚而後止”,把人造園林糟蹋個夠。那麼“汙敗室廬,糜毀器用”更不在話下。每個過客皆如此,驛館那能不破敗?孫氏用此以喻郡守縣令。說他們“遠者三年一更,近者一二歲再更”,誰都把州縣當作驛館一樣,隻有糟蹋而無建設,被他們治理的百姓所遭的罪孽可以想見。過去有“十羊九牧”的成語,當官者以放牧者自居、官多、更換得勤,試想“羊”——老百姓,會有什麼感想。何種議論?
當然,專製統治下不許老百姓胡思亂想,更不許他們胡說亂道。“天下有道,庶人不議”,聖人早有明訓,但老百姓也是人,也有思維,他們不敢公開反抗,便應付,把不滿深藏在心底。《自來舊例》中的老百姓的情緒是通過“優人”表現出來的。
新官上任,對官來說是喜事,而對老百姓來說則是個未知數,但清官廉吏,百無一二,且不說那些捐納得官的,他們將本求利,其貪婪自不必說。就是那些本性不大貪婪之人,他們讀書、趕考、求官、候補,其間要有多少花銷?近人李慈銘在其日記中記載他候補在京的費用、以及外放地方官以前打點京官、籌措路費,準備安家費等等均非家貲所能承受。這些花費已迫使他借了許多高利貸,沒有出京的李慈銘就負了一身債。這些花銷不都要靠到任後去找老百姓要!舊官在任巳經三年,大多都已撈足,離任之時隻是車載船運的問題。而剛剛上任的官還是兩手空空,用老百姓的話說是個“空肚鴨”。他們到任後首先考慮的就是如何撈錢。《儒林外史》寫王惠接任南昌知府時,首先問的就是“地方人情,可還有什麼出產,詞訟裏可也略有些甚麼通融?”上任以後馬上“釘了一把頭號的庫戥,把六房書辦都傳進來,問明了各項內的餘利,不許欺隱,都派入官。”然後滿衙門都是“戥子聲、算盤聲、板子聲”以實現他的“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的理想。這樣的貪官、暴官還被評為“江西第一個能員”。王惠的經曆活畫出“空肚鴨”貪吃的過程及手段。有個笑話著重描繪了“空肚鴨”的心態:有個新官上任,向差役胥吏問道:“做官事體當如何?”差役們回答說:“一年要清(清白),二年半清,三年便渾!”這個新官感歎說:“教我如何熬到第三年!”是啊!“空肚鴨”要等上三年,豈不餓死?
明知是“空肚鴨”,可是在他們到來時老百姓還要應付他們,還要表示熱烈歡迎、甚至要違心地加以頌揚。這種態度就像百姓平時對待凶神惡鬼一樣,奉迎與禮拜隻是換得一點點安全感罷了,從而達到自我撫慰作用。
“為報吏民須慶賀、災星移去福星來!”的歡迎口號是謙卑的、充滿淚水的。也許這位新上任的太守自我感覺良好,在逢場作戲般的歡迎儀式上真正感到自己就是“福星”;也許當官的都具有這種心態:總認為“牧民”就是為民造福。於是他喜不自禁,飄飄然起來,脫口而問:“口號誰撰?”“本州自來舊例,止此一首。”優人的回答是老老實實的,卻又出人意料之外。期待與現實的反差形成了幽默。我想大約這是生活的真實記錄,幽默家們很難編造這類的故事。
自來舊例
楊叔賢郎中,眉州人。言頃有太守初視事,大排樂。樂人口號雲:“為報吏民須慶賀,災星移去福星來。”
守大喜,問:“口號誰撰?”
優人答曰:“本州自來舊例,止此一首。”
北宋·文瑩《湘山野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