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從“山人”說到天朝心態(1 / 1)

這是個頗帶點苦澀之感的笑話。一個“自負其才,旁無一人”的山人,用一囊錢換取了不知太史公為何物的“乞兒”的三次“太史公爺爺”的叫聲之後非常滿足地“一笑而去”,這給讀者留下許多思考。難道這個“山人”是呆子、是癡漢?難道他不知道應該到何處去追求知音與理解?難道他不知道這個買來的稱呼不過是自己話語的回聲?我想這些他都懂得,但他還是要這樣做,並從這裏獲得滿足。“山人”追求理解,要求賞識、希望社會承認自己的價值的心情的迫切,不是有點可悲嗎?因此,我覺得他的“一笑”是有點淒涼的,不管“山人”本身是否意識到。

“山人”以文墨糊口四方,要想混得好是要有些本領的,如幾盤棋,寫一筆字,畫點畫兒,識古董,懂得些猜拳行令、插科打諢等等,而且還要深通主人心理,會看眼色,能夠忍氣吞聲、低盾順眼。這種長期處於受人恩賜、卑躬屈膝的狀態,心靈必然受到扭曲與壓抑。此時用一囊錢買來一次心理的滿足,精神上的自由,意誌上的伸張,豈不快哉!因此,我覺得“山人”這“一笑”又可以說有幾分快感!

《太史公》的故事的確是交織著淒涼與快感的。明代中葉以後讀書者人數過剩,特別是吳中浙西一帶。他們已經遠非科舉一途所能容納,封建社會的文人出路很窄,科舉不中,很少有體麵的出路。務農經商,行醫賣卜又為他們所不齒,於是許多人就打出“隱士”的招牌。因為先秦經典中就有“不事王候”、高尚其事的明訓,但這些“隱士”的“不事王候”僅局限在不作官(因為通不過科舉考試也作不了官),權門豪富還是要事奉的,否則便沒有飯吃。《儒林外史》中的鬥方名士,如權勿用、楊執中,《紅樓夢》中的詹光、單聘仁等皆屬此類。“山人”們中混得好的如明代陳繼儒(眉公)、王穉登(百穀)、清代李漁(笠翁)、袁枚(子才)皆享大名於生前留巨著於身後。他們都是“翩然一隻雲中鶴、飛來飛去宰相衙”似的幫閑人物,“歸隱”也是一種吃飯之道。大多數混得不好,有些甚至浪跡江湖,客死他鄉。如《儒林外史》中牛布衣流浪一生之後,死於古廟之中。有些甚至近於市井無賴,如明代的黃之璧,他坐轎子不付給轎夫錢,還說:“你們有幸每天抬著黃先生到處走,足以名垂千古,還敢要錢?”(見《萬曆野收獲編》)這比權勿用的“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到處騙人錢花還要可惡。當然,也有如《太史公》中所寫的易於被“乞兒”悽惋之聲的哀告打動心扉、頗類“愚癡”的“山人”。似乎這樣的“山人”更可愛一些。明代中葉以後“山人”之多已經成了社會問題,萬曆時曾下詔盡逐在京滯留的“山人”,如前些年北京驅逐臨時戶口一樣。官方如此對待“山人”。他們的品格又多有可呰議之處,因此,“山人”作為社會群體給時人、後人沒有留下什麼好的印象,他們常常成為人們調侃取笑的對象。

《太史公》中把“山人”寫得如此愚疾虛妄,並用“乞兒”為之陪襯,正反映當時社會輿論對他們的態度,如果我們細想“山人”與“乞兒”的關係不是正等同於權貴豪門與“山人”之間的關係嗎?“山人”對權門豪富的趨奉與“乞兒”對他的趨奉相比,不是也非常類似嗎!易地則相同。世人在不同程度上都有點愚癡虛妄,他們大都重視外界對自己的評價,真正隻求無愧於心的並不多。再擴大而言之,我們的民族在“老子天下第一”的天朝心態的支配下往往也會幹出像“山人”一樣的傻事。明代“西儒”利瑪竇,在他的《利瑪竇中國劄記》中記載了萬曆年間,他初到北京時在會同館(相當於今天的外賓招待所),發現許多所謂外國向化到中國進貢的使臣,其實是西域倒運的商人。他們進貢一些不值錢的土產,往往會得到更多的賞賜。統治者對於願意表示臣服向化的異幫從來是不吝賞賜的,而不問這種臣服向化究竟有多大價值?天朝所重視的隻是炫耀皇帝的偉大,這與《太史公》中的“山人”有什麼不同呢!

如果說個人的愚癡虛妄的一些表現,有時會有助於心理的滿足和心態的調整;而作為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對於自己的力量、地位沒有符合實際認識,其結局是不說自明的。清代統治者當他們麵對真正的外麵世界時,仍然如同明代統治者一樣,妄自尊大,把國家、民族拖到危亡的邊緣。

太史公

山人某姓者,自負其才,旁無一人氣途中聞乞兒化錢聲甚淒惋,問曰:“如此哀求能得幾何?若叫一聲‘太史公爺爺’,當以百錢賞汝。”

乞兒連喚三聲,某傾囊中錢與之,一笑而走。

乞兒問人雲:“太史公是何物,值錢乃爾?”

明·馮夢龍《笑史·癡絕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