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病了。政府遣醫,孔子不受;官方送藥,孔子不吃。七日後,與世長辭。這是平靜的一刻,也是激蕩的一刻。平靜的是孔子,激蕩的是風雲。孔子的弟子們,悲愴難抑,想到孔子生前被“尊而不用”,弟子們或痛斥政府,或威脅魯國國君,或為孔子守孝六年,或遷居孔子墓旁,與孔子對望、低語。痛到極致時,弟子們甚至扶植了一個長相酷似孔子的學友,把他當成孔子來侍奉。孔子,江河之魂,天地之心,其一介布衣,授業四十餘年,傳承十餘世,至聖矣。
1.蒼茫千古巨星隕落
孔子之於世界,可謂鳳之羽,龍之鱗了。其學識的淵深博大,無可比量。
我們可以提出這樣一個問題:淵深到了何種境地,博大到了何種程度,用什麼才能形容呢?
然後,我們可以設想這樣一種情形:如果是一道填空題,那麼,答案一定是空白;如果是一道單項選擇題,那麼,那項唯一的答案,一定是個擬喻的句子,因為根本沒有最恰當的詞語可以實在、精確地概括。
在形容孔子學識的事情上,文字不實用了,一瞬間,文字就流於花哨,流於浮蕩了。
我們看一下數千年前的人們是如何形容的,就會更加明白這一點了。
子貢對孔子的形容,很直觀:我們隻能掌握有形的知識,如老師傳授的文辭章句;我們無法掌握無形的見解,如老師傳授的道與哲理。
顏回對孔子學識的形容,很形象:老師的學問,越仰慕,越感覺崇高難及;越鑽研,越感覺堅實深厚。我們竭盡全力,想攀登上去,越過一個山頭,發現前麵還有山頭;我們毫不懈怠,想發掘下去,挖到一個文化層,發現下麵還有文化層。我們永遠都在追趕老師,我們已經窮盡了自己的才能,還是沒有辦法追趕上,不知道該用什麼辦法。
魯人對孔子學識的形容,很具體:孔子真是偉大,博學道藝,不偏科。
孔子對自己學識的形容,很低調:我沒有為世所用,所以才學了這些技藝。
公元前481年,魯哀公十四年,曆史上關於這位學識淵博的老人的記載,驟然變得沉重了。
這一年春天,魯國貴族到曲阜西邊的郊外,搞戶外活動。
關於這次野遊,野史上的記載有些懸乎,說狩獵時,叔孫氏家的車隊隊長,捕獲了一頭野獸,樣子怪異,人人視為不祥之兆。運到城內,孔子看了此怪獸,輕輕地說,這是麒麟啊。麒麟生不逢時,孔子也生不逢時,麒麟被捕,孔子料定自己也將不久於人世了。
關於這次野遊,正史上的記載,內容不多,隻可略窺一二,但很真實,大概是說這個時節,孔子年老了,身體自然衰弱了。孔子尊重生死的規律,所以,對死之將至,處之泰然。
孔子唯一擔心的是,他的治世之道不被後人采用。因此,他對子貢歎曰,無人能夠理解他,他一生不怨天,不尤人,下學人事,上知天命,明白他的,大概隻有天了。
這是一幅讓人動容、動情、動天地、動鬼神、動山河的最後一幕。
夫子拄杖走在清晨的花香、露珠的微涼和碎碎的鳥鳴中。
走在自家門口的一片清逸中。
閑閑地漫步,悠悠地吟唱。
是支短歌。
歌詞隻有三句:泰山要崩陷了嗎?梁木要摧折了嗎?哲人要凋萎了嗎?
一曲唱罷,拄杖回屋,對門安坐。
這個時期,曾經跟隨孔子遠走他國,並被圍困在陳國和蔡國邊境的學生,大都不在身邊了,有的身亡了,有的出仕了,有的遠居了。或許,這也增添了孔子人生若夢的空落感吧。
子貢從家裏來,在外麵聽見吟唱,心裏非常憂恐,口裏念叨著:泰山要是崩陷了,我仰望什麼呢?梁柱要是摧折了,我依靠什麼呢?哲人要是凋萎了,我去仿效誰呢?
子貢猜測孔子恐怕是生病了,焦急地走進屋。
“賜啊,你怎麼才來?”孔子說。
聲音像微弱的風,飄散在梁間,充滿了想念。
“天下無道太久了,沒有誰肯聽從我的主張。夏朝人死後,靈柩停放在東堂;殷朝人死後,靈柩停放在堂前兩根柱子中間;周朝人死後,靈柩停放在西堂。前幾天,我夢見自己坐在兩根柱子中間祭奠。而我的先祖,正是殷朝人啊。”孔子說。
聲音像回旋的風,縈繞在子貢心頭,充滿了迷茫。
史書上沒有對這一刻的子貢,進行詳細描述,但從後來所發生的事情來看,他一定是心如刀絞,悲痛欲絕的。
孔子病倒了。
魯哀公遣醫,孔子不受——情知無益,他希望自然死亡。
季康子送藥,孔子不吃——慮其有毒,他希望遠離暴亡。
七天後,孔子與世長辭。
這是平靜的一刻,也是激蕩的一刻。
平靜的是孔子,激蕩的是風雲。
蒼天也變色,草木也含悲,時間永遠地凝結在了公元前479年,魯哀公十六年4月11日這一天。夫子七十二年的滄桑歲月,發生在莽莽中原上的春秋大夢,壯觀而悲愴,雄美而淒涼。
我們對夫子的最後一問是:夫子長別的時候,內心深處也是靜如止水嗎?抑或,他是抱憾而去?
這是一則永恒的《天問》吧。
孔子辭世後,魯哀公親自為孔子致誄詞,聲情並茂地說道,上天不憐憫我呀,不肯把這位老人留下保障我一人的君位,真是憂愁痛苦呀。
子貢聽了,臉色鐵青,一點兒也不領情,冷冰冰地譏諷道,我老師曾經說過,喪失了禮,就會昏暗不明;喪失了名分,就會出現過錯。我老師活著的時候,您不任用他,死了才表現哀傷,這不合禮;您在悼詞裏自稱“一人”,這不合魯國國君的名分。您現在把禮和名,都喪失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