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樂府指迷
餘自幼好吟詩。壬寅秋,始識靜翁於澤濱。癸卯,識夢窗。暇日相與倡酬,率多填詞,因講論作詞之法。然後知詞之作難於詩。蓋音律欲其協,不協則成長短之詩。下字欲其雅,不雅則近乎纏令之體。用字不可太露,露則直突而無深長之味。發意不可太高,高則狂怪而失柔婉之意。思此,則知所以為難。子侄輩往往求其法於餘,姑以得之所聞,條列下方。觀於此,則思過半矣。
凡作詞,當以清真為主。蓋清真最為知音,且無一點市井氣。下字運意,皆有法度,往往自唐宋諸賢詩句中來,而不用經史中生硬字麵,此所以為冠絕也。學者看詞,當以周詞集解為冠。
康伯可、柳耆卿音律甚協,句法亦多有好處。然未免有鄙俗語。
薑白石清勁知音,亦未免有生硬處。
夢窗深得清真之妙。其失在用事下語太晦處,人不可曉。
施梅川音律有源流,故其聲無舛誤。讀唐詩多,故語雅澹。間有些俗氣,蓋亦漸染教坊之習故也。亦有起句不緊切處。
孫花翁有好詞,亦善運意。但雅正中忽有一兩句市井句,可惜。
大抵起句便見所詠之意,不可泛入閑事,方入主意。詠物尤不可泛。
過處多是自敘,若才高者方能發起別意。然不可太野,走了原意。
結句須要放開,含有餘不盡之意,以景結尾最好。如清真之「斷腸院落,一簾風絮」,又「掩重關,?城鍾鼓」之類是也。或以情結尾亦好。往往輕而露,如清真之「天便教人,霎時廝見何妨」,又雲:「萬魂凝想鴛侶」之類,便無意思,亦是詞家病,卻不可學也。
如詠物,須時時提調,覺不可曉,須用一兩件事印證方可。如清真詠梨花〈水龍吟〉,第三第四句,引用「樊川」、「露關」事。又「深閉門」及「一枝帶雨」事。覺後段太寬,又用「玉容」事,方表得梨花。若全篇隻說花之白,則是凡白花皆可用,如何見得是梨花。
要求字麵,當看溫飛卿、李長吉、李商隱及唐人諸家詩句中字麵好而不俗者,采摘用之。即如《花間集》小詞,亦多好句。
煉句下語,最是緊要,如說桃,不可直說破桃,須用「紅雨」、「劉郎」等字。如詠柳,不可直說破柳,須用「章台」、「灞岸」等字。又詠書,如曰「銀鉤空滿」,便是書字了,不必更說書字。「玉?雙垂」,便是淚了,不必更說淚。如「綠雲繚繞」,隱然髻發,「困便湘竹」,分明是簟。正不必分曉,如教初學小兒,說破這是甚物事,方見妙處。往往淺學俗流,多不曉此妙用,指為不分曉,乃欲直捷說破,卻是賺人與耍曲矣。如說情,不可太露。
遇兩句可作對,便須對。短句須翦裁齊整。遇長句須放婉曲,不可生硬。
押韻不必盡有出處,但不可杜撰。若隻用出處押韻,卻恐窒塞。
腔律豈必人人皆能按簫填譜,但看句中用去聲字最為緊要。然後更將古知音人曲,一腔三兩隻參訂,如都用去聲,亦必用去聲。其次如平聲,卻用得入聲字替。上聲字最不可用去聲字替。不可以上去入,盡道是側聲,便用得,更須調停參訂用之。古曲亦有拗音,蓋被句法中字麵所拘牽,今歌者亦以為礙。如〈尾犯〉之用「金玉珠珍博」,金字當用去聲字。如〈絳都〉春之用「遊人月下歸來」,遊字合用去聲字之類是也。
前輩好詞甚多,往往不協律腔,所以無人唱。如秦樓楚館所歌之詞,多是教坊樂工及市井做賺人所作,隻緣音律不差,故多唱之。求其下語用字,全不可讀。甚至詠月卻說雨,詠春卻說秋。如〈花心動〉一詞,人目之為一年景。又一詞之中,顛倒重複,如〈曲遊春〉雲:「臉薄難藏淚。」過雲:「哭得渾無氣力。」結又雲:「滿袖啼紅。」如此甚多,乃大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