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慶的前一天,馬川中心小學上空的空氣有些浮躁,因為年輕的女老師們已經調好課程,待中午偶爾從這裏經過的江陽班車一到,便匆匆跳進車廂往東邊的海天市方向揚長而去……空氣的浮躁是可以理解的,年輕的心嘛,總向往都市的繁華。
王一民對此就比較淡定。大約五年前,當他的終身大事終於敲定,他已經斷了衝出這裏的念想。這裏有他的家,就注定他的翅膀飛不了多遠;這裏也是他的家,因為他寶貴的青春已經埋葬這裏,足夠他用平淡的一生去品味和絕望——不再仰望天外的世界,斷了通往天外的念想——這裏,成就了他,也毀了他的一生,讓他終身不能原諒!
三年前,這裏終於開通班車的時候,當老李、老周、老鍾等同齡人與偏僻的小鎮人民沉浸在歡天喜地的巨大幸福之中時,隻有他一人黯然地離開了慶祝的隊列。對於他來說,仿佛經曆了一次重大的開顱手術:舊的世界觀崩塌,新的世界觀被迫形成。
進入新世紀,正如它所標榜的“新”,山鄉世界也經曆了脫胎換骨的變化。汽車能開進來,就說明這裏封閉的生活已經開始動搖,將要注入一些新東西,他雖然不是頑固的守舊派,這一突如其來的變故卻讓他想老死這裏的美好願望被無情碾碎!有人會踏足這裏,就足以見得,總有一天,他一生黯淡的命運會被曝光,這多讓人慚愧和不恥!這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如果把這裏比作荒野,把他們這些知識青年比作狼人,那麼,封閉了這麼多年的他,見到新開通的班車,無異於像見到生人一樣使他驚恐。被埋沒的歲月已經墮入曆史的煙塵,重見天日的他早已滿麵塵灰,怎麼敢與新的世界接軌和抗衡?
可歎,這一天來得太晚!如果是在十年前或是十五年前,想必他年輕的心早已按捺不住,像出生的牛犢般,撲向繁華熱鬧的海天市,恣意揮灑熱血的青春!
可歎,這一天的到來,晚到他的心已經平靜,已經飛不動了,已經坦然地麵對這片愚昧和貧瘠的土地!
幸好,並不是每個年輕的心都向往浮華,並不是每個年輕的心都一樣喜歡熱鬧!他的好兄弟江星浩已經準備國慶期間留駐這裏,與他一同共飲無聲歲月的甘苦況味!想必,這位沉著冷靜的小兄弟也厭倦追逐繁華熱鬧的世俗塵囂吧?小小年紀,居然有如此胸襟,一定能夠擔當山鄉的大業吧?
可是,他錯了。
是的,他在這久遠封閉的沉淪裏會看錯年輕人一點也不足為奇,老一輩和新一代的思想和行為的脫節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兒。他已經很久沒有接近年輕人,就像麵對突然開通的班車一樣對年輕人產生畏懼心理、對新生事物產生畏懼心理。要麼是矯枉過正,高估年輕人的實力委以重任;要麼是輕視年輕人,冷漠得不聞不問。總之,這二十年間,陸陸續續地來了不少年輕人,但從沒有一個年輕人走近他的心——或是他從沒走近任何一個年輕人。他在觀望,他在審視,希望找到和他們平等對話的契機。但很遺憾,他或許隻是想想而已。
直到這位年輕人出現,他才打破成見,虛心接受年輕人身上的優點以及帶著審視的目光判斷和包容年輕人的缺點。當然,他是幸運的,我們這位看似冷漠的年輕人其實對待朋友心如赤子,接受並包容了這位儼然已經步入四十、然而心性卻十分淡定的老朋友。
他們心性平和,心靈相通,所以言行多有契合,多有照應,也多有取長補短的功用。一句話,他們確是不可多得的忘年之交。
操場上,穿著泛白的短袖襯衣的江星浩用慈祥的目光一動不動地監督著打掃操場衛生的孩子們,儼然一位母親慈愛地打量著自己的孩子。遠山,泛黃的太陽光打在蒼茫的山腰,好似穿著一條碎花短裙。
星浩輕吸口氣,怔怔地往前踱了兩步,步子顯得有些猶疑。外鄉人,要獨自守在這裏,他怎麼能不猶豫呢?陌生,始終是難以抹掉的事實。正在他犯怵的時候,身後忽然傳來張幼萍銀鈴般的笑聲,隨即朝他喜道:
“喲,大詩人,怎麼還不回家呢?江陽五點二十的最後一班車就要開走了吧?”
他微笑著慢慢轉身望著笑靨燦爛的張幼萍,待她走近,歉意道:
“嗬嗬,承蒙誇獎,可是我去不成了!”
張幼萍癡癡地笑彎了眉毛,繼續道:
“你騙人的吧?莫不是要等明早的馬川中巴車?夏秋兩季天亮得早,七點半準時發車;冬春則天亮得晚,八點準時。不過,還是有人來晚錯過了,又得繼續等一天。你不會是那個遲到的人之一吧?”
星浩淡淡地笑了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