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贔(六)(1 / 2)

馬車出城後沒多久,天色就漸次黯淡了下來。西天邊越來越低的夕陽,像是一盞掛在枝頭的喜慶燈籠。撓癢癢般大小的晚風把這盞燈籠吹起又按落,燈籠裏的燈撚也跟著一同閃閃爍爍。夜行的鳥鵲閑來無事,追逐著飄落的樹葉嬉戲耍鬧。喂著馬的車夫一手拿著青草,一手順著馬的眉心朝下摸著。馬吃草的工夫不忘打著響鼻來回應車夫的撫摸,仔細看時它的兩隻耳朵也在節奏分明的抖著。這抖動的頻率和它心髒跳動的速度大致持平,而心跳又與幸福指數直接掛鉤。我躺在老婦人董氏的懷裏,手一直向著車窗的方向扒著,是馬響鼻的聲音吸引了我。坐在馬車裏的董氏可能也覺沉悶,便伸手挑開了車窗布。一股新鮮的氣息仿佛清晨的露水那樣溫涼的灑在了我們三人的臉上,我閉上了眼睛感到自己無聲的沉入了海底。

喂完馬的車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並攏雙腳跳上了馬車。他拿著鞭子在半空中虛晃一槍,嘴裏響亮的喊出一聲:“駕!”很明顯,這是喊給馬聽的,也是給坐在後頭的我們一個出發的提示:“客官啊,是時候出發了,你們在後頭可要坐穩啊。前頭岔路口往北行不遠就是黃河,往南行是開封下屬的幾個村鎮。過了這些村鎮直線向南,用不了一個月就可以到得長江邊了。客官們,是願意往北呢還是想向南呢?”老婦人董氏嘴唇沒動先用眼睛瞄了瞄養父,養父半躺在軟布座位上細細斟酌了片刻說:“我們不久前剛從黃河邊上過來,這次就不去了,這次改道向南。”車夫聞罷,又把鞭子朝半空中響亮的擲了一下:“好嘞!那你們做好了啊,咱們盡量趕在日落之前找到店鋪安歇。”

車夫以他與馬之間的默契配合,最大限度的緩衝了馬車在行駛過程中產生的顛簸力。養父可能是覺著車篷裏空氣憋得發悶,輕聲咳嗽著用右手掀開了車篷窗簾。他看到外麵除了層巒疊翠的鬆柏楊林外,還有許多像我們一樣往南走的人群。他們肩扛手提著瓶瓶罐罐,很像是在集體大逃亡。兵荒馬亂的光景,百姓們都好似猴子下山般的背井離鄉。人類這個龐大的種群也正是你來我往的遷徙途中,完成了蒲公英式的雜交混溶。養父看著靠近馬車床邊有一個五十上下的莊稼漢,走的甚是滿頭大汗,便喊叫著朝他問話說:“哎,我說你們這樣興師動眾的,是向哪兒走啊?”莊稼漢聽見耳邊有人喊話,低著頭的像是漂在水麵的葫蘆左右看了看,最後才看到自己左上方的養父的麵孔:“哦,我說怎麼沒看見人呢。客官是在問我話吧?”

莊稼漢太專注於自己下一站的琢磨,心裏頭有了遠慮自然就無近憂了,因而這才沒聽到養父的問話。養父弄明白了莊稼漢剛才四處轉頭的原因,嗬嗬笑著說:“沒錯啊,就是問你呢,你們這是上哪兒去啊?”莊稼漢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又聳聳肩膀把挑著的擔子往上提提說:“客官是外地人吧?你沒聽說嗎,契丹人要打過來了。我們這是舉家往南逃命呢,再不走小命可就保不住了。”養父聯想到前些天晉國宮城內石重貴與耶律德光決裂的事情,知道莊稼漢沒在開玩笑,便又問他:“那你們總該有個固定的去處啊,光是往南走,南邊可是也不太平啊。”可能是受了越落越快的夕陽的刺激,莊稼漢加快了腳步:“唉,四海之內都出都在打仗,哪還有什麼太平的去處啊,能活一天算一天唄。”

養父聽出了莊稼漢的話語裏隨波逐流的意味,不忍再去過多問話,便遮上馬車窗簾閉目養神的繼續安歇。“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啊。細心想想,我們現在的處境並不比那位莊稼漢好上多少。他雖然也是盲目的走東竄西,但終有一日會找到自己安命的居所。我們卻退無可退進沒進路,完全被命運這個怪物逼上了死角。董氏翻騰著包裹,找出了一些吃的東西,像是自言又像是說給養父聽:“我看小昭雪眨巴著嘴唇可能是餓了,我喂他些軟和的東西吃吃。”她鼓搗了一些能吃的東西放在我的嘴邊,我正好閑的有些餓了,便張嘴吃了起來。味道還不錯,有點兒甜甜的,想來大概是麵食之類的。董氏看我吃的歡快,又拿出暖壺裏還熱著的水說:“慢點兒吃慢點兒,多著呢,都是你的。”